《踏雪之鸿》作者:井筠 文案: 蜉蝣本朝生而暮死,朝露本合蒸腾为雾,没有怨恨。 只是那天赐的残忍,偏将生命短暂的羁留也拦腰斩断。 还要以苍生之名。 …… 而世道逼人中,又是如何一番相遇,消解了独自挣扎的痛与悲? 答曰:“人生到处何所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鸿悠,钟雪怀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楔子      一轮满月被云翳住了□□分。月极清俊,挟着凛然的正气,岿然悬于天幕。极厚的云蠢蠢欲雪,淤积着一动不动,任浓重的墨色一点一点爬满云层,再一层一层渐染地更深。无形的压力积聚到极点,一触即发。几只老鸦哑着喉咙嘶叫,边极快地划过天空,就像带来了一道无形的指令,雨云开始翻涌,带着无尽的杀伐之气,一下子把月色吞了下去。   就像那些黯淡极了的世道里,漫天的狼烟一下子吞没孩童勉力保有的真纯,任谁也无力悲悯。   皇都东郊的一座小院。   一身玄衣的青年定定地端坐于书案之后,闭目小憩,远看像一尊木偶,了无生气。此人就像是故意和自己作对,天晚欲雪,干巴巴得冷,他却还开着窗子,身上也穿着与时令不符的单薄的一件衣衫,细看那衣料却是极好的,能穿得起的人定然非富即贵。忽的寒风透窗而入,吹起青年刻意散在额前的一缕墨发,他没有睁开眼,眉峰却骤然蹙紧,清喝一声:“谁?”   一道黑影鬼魅般无声无息地落下,“将军。”   玄衣的青年依旧没有睁眼,他听音辨出了来人的身份。紧绷的神情有些微的舒缓,他清清淡淡的声音响起:“是最后一个了吧?”   黑影回话:“回禀将军,是了。”   他答得恭恭敬敬一板一眼,玄衣青年并不多做理会,轻叹:“恶事也终于做到头了……你辛苦了,东西放下,打开,然后去向北边的人回话,说我不日出京。”   黑影将一个一尺见方木盒放在青年的书案上,将盖子打开置于一旁。不等玄衣青年开口将自己斥退,便腾身而起,施展轻功从屋顶上的暗窗遁去,衣袂掠起轻微的响动。   一股异样的气味弥漫开来,那是浓郁的血腥味中混入了尸体的腐臭,极端不祥。   青年不为所动,那盒子里的物事是什么,他本是一清二楚。   一颗人头,双目圆睁。   青年就这样闭目和一颗人头坐在一起。那死人睁着不甘而怨恨的眼,他本还想多看这世道几眼,但天地不仁,褫夺了他在紫陌红尘中的位置。而此刻活着的人竟闭了双目,好像他能够对亡者施以仅有的仁慈,让他最后享有须臾看看世界的权力。   窗外落雪了,雪粒扑簌簌地擦过外墙上爬山虎干枯的藤,有的就粘连在弯折之处藏污纳垢的地方,而更多的与枯藤相撞崩落在地面上化为泥泞。雪势渐大,雪粒化为如絮的雪片忽忽悠悠地无声降下,不一会便将泥泞盖了个严实。漫天大雪落了一阵,雨云也安静了下来,云层厚重,月光仍看不见。   周遭阒寂。   青年仍自闭目静坐,紧紧蹙起的眉并未因黑影的离去而放松。他似乎习惯了蹙眉,仿佛那蹙眉的力度能够把扰人心乱的千头万绪都从眉间挤出去一般。   许久,青年睁开双眸。眸似点星,亮极,又翳着一层罔顾人世冷暖的淡漠疏离。   他低下头凝视着书案上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用两根纤长而苍白的手指翻动着纸页。那是一本族谱,一个个端谨的正楷书写的名字上,赫然又划上了长长短短朱砂道儿。朱砂调和了簇新的墨迹,不再鲜亮,与陈年淤积的血色无二,仿佛无声地控诉,被冠以这些姓名的生物,被迫猝然地支离在了缄默的大地上。   有什么人曾以苍生为名,杀人灭族。   青年把名册翻到最后一页,凝视上面唯一一个没有被朱砂覆盖的姓名。他自嘲地勾勾嘴角,提起朱砂笔将它划去,留下长长的一条血痕。朱砂调得很浓,狼毫笔饱饱地蘸了,笔端提离纸面之时,一滴朱砂自笔尖滚落,浮在精制的御用笺纸上并不晕开。天寒地冻,朱砂墨迹干得极慢。墨迹边缘渐渐累积了一圈褐色,像一滴干涸的血。   一滴含着未解之仇的咒怨的血。   青年将名册合起收入怀中,起身出屋,缓步到院中唯一一棵老树下。树冠浓密厚厚地积了一层白雪,压枝欲低,而那老树似有千钧扛鼎之力,岿然伫立。青年静静地看雪,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他孩子气地离开树荫立在院中央,伸出手接住一片飞絮,释然微笑。   院中的雪越积越厚,身着单衣的青年打了几个哆嗦,面颊爬上几丝寒躁之症的潮红。他拂去发上的雪粒进门去了。   雪落了整整一夜,整座小院银装素裹。大雪掩蔽了泥泞,也试图去掩蔽一些罪恶。   ***   天祐三年,天降炎火,妖星侵紫微,帝星黯。   “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   贤德太后垂帘力持朝政,改国号天祈,终难力挽狂澜。天祈四年,太后薨,幼主稚龄失怙,时有外戚祸国,弑君篡位,祸起萧墙。西北玁狁之族乘隙南下,进犯中原,三日一城势不可当;西南蛮夷部落频犯国境,滋扰边城子民,末代王朝风雨飘摇。   天灾人祸,怨声载道。州官县吏麻木不仁,碌碌众生活如蝼蚁。黄发垂髫妇孺残疾只知一味哀哭,儒生举子袖手而立,空怀意气满膺,长嗟“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农民荒废农田,聚百八十众,拥一二头目便揭竿而起,小股起义军孤立无援,或遭州府镇压锒铛入狱,或占山为王沦为贼寇。各州各府十室九空,白骨横陈,九州四海犹如蚀成了空架子的蚁穴。   忽有神兵突起,杀伐果决,无人撄其锋芒。一呼百应,反抗的蛮力汇溪成海,直捣皇都。风云豪情,莫如“大鹏一日同风起”所叙。众生沸腾,庆幸自己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却未省得福祸相依,大地的气数盈虚消长。   新主用兵如神,然好大喜功,刚愎自用,新朝宗庙根基未定之时,不允百姓休养生息,执意北上亲征,扬言收复燕云,勃勃野心令贤者心寒,纷纷退居蒿莱。征兵敕令接踵而至,家中父老应征而去,待字长女不及归嫁淹留闺中,新妇羞颜未开,暮婚晨别。王事靡盬,一月三捷,却不闻九州大地怨声再起,哀鸿遍野。   新主死于刀兵,后世五十余年间,江山三度易主,以田姓政权当政作结。闭塞的山村自生自灭,老者来不及教会孩童改用新的国号年号,便又是一轮改朝换代。家书仿若断线之筝,寄出只为一抹微茫的希望在。   又五十年,田氏宗庙经三朝而衰微,为陈氏所代。陈姓政权年号仁奉,政权已绵延二十余年,陈主以仁治国,泽被苍生,然而满目疮痍的王朝竟如垂暮老者,始终难以缓不一口气来。   仁奉二十二年,西南有前朝遗老以复国为名犯上作乱,立四叶神教,很快为朝廷所镇压。陈主年事已高怯懦多疑,一不做二不休,以“防微杜渐,免战乱复起”为由,着左将军南霁月追杀前朝遗珠遗老,赶尽杀绝。   蜉蝣本朝生而暮死,朝露本合蒸腾为雾,没有怨恨。   只是那天赐的残忍,偏将生命短暂的羁留也拦腰斩断。   还要以苍生之名。 第2章 一 身如一叶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熙州一连落了几天的雪。降雪之夜有一种特殊的安详,入目的莽莽纯白和入耳的簌簌轻响,仿佛能唤起潜藏于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悲悯情怀。雪后的清夜殊为可爱,天幕卸去了几日浓云猗郁的沉重,寥寥几粒星子都是分外的亮。   嗒——嗒——嗒——嗒——嗒——   五更的梆子声响了起来,更夫的声音发着颤,回荡在万籁俱寂的氛围。天一亮就该到冬至了,真冷啊——   城楼上的岗哨到了轮班的时辰。替下去的走到哨兵房门口,脱下身上厚重的棉衣扔给换上来的,那人个子矮些,给棉衣盖了一头一脸。门外的人见状大笑,被门里的人狠狠踹了一脚。门里的取下棉衣披在肩上,侧身把揉着小腿的同伴让进屋子,骂了声娘去站岗了。那挨骂的本要回嘴,忽地瞥见屋内桌上一壶刚烫好的酒,到了嘴边的脏话便咽了回去,吼着道了一句谢,然后就着壶嘴儿大口喝了几口烈酒驱散身上的寒意。喝完酒,他大大咧咧往床铺上一躺,不一会鼾声如雷。   冬夜阒寂,这一夜无风,雪将将停了,一丝一毫的异响都能听得清晰无比。门外的小个子听到那鼾声翻了个白眼,正待掩口偷笑,忽地又看到视野中明灭着几点光亮。   哨兵取下屋檐上的油灯,半个身子向下探去。借着微弱的灯火,他看到一队人影正沿着官道,缓缓向城门走来。   那是一队衣衫褴褛的流民。深深浅浅的脚步踏在厚厚的雪层上,发出有规律的窸窣声。   为首的是两个还算健壮的中年男人,只是一个跛着脚,一个断了一条臂膀。跛着脚的打着一个简易的火把走在最前面,断臂的背着一个不小的包袱紧随其后。后面缀着五六个妇女,年纪不一,她们不像其他女人一样凑在一起就聒噪地话着家常,而是一言不发专心走路。有的女人也背着包袱,有的手里拉扯一串小人,大不过十岁,小的刚能把腿迈利索。整个队伍走得都不急,孩子们也不叫累,一个个张着清澈的大眼睛左顾右盼,看什么都新鲜。   再往后的三人似乎是祖孙三个。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一只手搀着一位长须老者,另一只手上挂着一个小些的女孩儿。两个女孩儿穿的同样破破烂烂,脸上手上却没有污迹。老人家腿脚不很灵便了,她们走得慢些。小一些的女孩儿颇好动,蹦前蹦后的,时而扯着姐姐的手臂前前后后的荡悠,时而把小脸凑到姐姐肩膀上与她喏喏窃语,时而她也回过头去看那走在队伍最后的年轻男子。   青年手中也拿着一只火把。这一只火把不如领队的火把明亮,遍地积雪,捡不到许多干燥的的枯枝,只能在其中混着几条青枝以求火冲一些,不免烧起浓浓的青烟。烟雾升腾,火光不断跃动,阴影斑斑驳驳地投在青年的脸上,叫他的眉目看不大真切。   小女孩儿不住地闹着她的姐姐,大一点的女孩子有些烦了,也怕爷爷生气,便低声嗔道:“幺凤儿,再吵闹的话,你的叶子哥哥该讨厌你了。”   这个威胁似乎是颇有些威力,幺凤儿忙用冻得通红的小手捂住嘴巴,边又偷眼向队伍后面的青年的方向看去,那是她的“叶子哥哥”。   这一队男女老少本不是流民,一行人从庆州吴家村来,一面南下,一面西行。这一年的早些时候,正值秋收农忙,村中的男丁却都被官府急急调来了熙州为陈帝开凿铁矿。老朽的陈帝被早些时候西南四叶神教的阵仗吓得犹如惊弓之鸟,惶急地扩充军备打造刀剑以备“不时之需”,听说熙州偶现了一处矿石成色极佳的铁矿脉,便着了一位将军安排人手开采矿藏,日夜不息。   青壮男子都背负着徭役离家而去,连半大的小子都被调去做杂事了,村中只余下了老弱妇孺和残疾。秋禾丰登,大片大片黄澄澄的麦地无人收敛,整个村落都陷入了猝然的饥馑之中。税租也重,各家的存粮拼拼凑凑,勉强把税谷对付了过去,但这百十老幼的生计已经左支右绌。老人们想着自己半截身子都埋入了黄土地中,索性把粮食让给年青的女人和孩子,可孩子们孝心也重,一面尽力收割稻谷,一面省着口粮留给老人,就这样,老老少少饿死了好几口。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命在突如其来的残忍面前如蛛丝般脆弱,却也从脆弱的最深处超拔出无限的智勇。   老村长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集中村中所有的老弱,由几个最坚韧最妥帖的妇人留下照料,剩下的妇女并两个身有残疾的中年男人带着孩子出走乞讨,能省出口粮供给留守的老人。老村长年事已高,却也执意由两个孙女搀着随队出走。   队伍刚刚走过渭州时,村民们遇上了一个青年。那时队伍在一处小镇歇脚,镇上的人有的心肠热,给了些饭食清水,有的却避如蛇蝎,远远地瞧着或指指点点,生怕这群脏兮兮的乞丐污了他们的门庭。   青年是被村长的小孙女吴凤儿发现的。纯真的女孩儿第一次被人用鄙贱的目光暼视,心中泛起重重的疑问和委屈。她低着头无声啜泣,就在快要哭出声来的时候,看到了那清俊温和的男子。   他也穿了一身的褴褛,正被一户人家的女主人赶出门来,那女人倒竖着粗重的潦草的眉,像驱赶牲口一样呵斥着这个年轻的男子。青年虽身着又脏又破的衣衫,但破破烂烂的粗布衣下,藏着一件不显山不露水的薄棉衣,衣料质地上乘,可见他并不是乞丐。事实上他是个错过了宿头的羁旅客,刻意穿着褴褛,是因为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缘由在。他叩门投宿,还未来得及解释自己并非乞儿,就被不由分说赶了出来。赶他出门的女人嘴上骂着些腌臜的词汇,青年却不回嘴,涵养极好。他低声道了句对不住,便默默退到一边的田埂处低头坐下。   凤儿的眼却难以从那青年身上移开了。情窦未开的贫家少女心中藏着一株野芳,忽然有一天相逢了一滴甘露,那花瓣便一片片地绽开了,秘密地,欲说还休地。那青年的容貌并非磊磊然众人之上的出类拔萃,只是那和善舒缓的眉眼的形状,只一眼便深深入了女孩的心底。   大概是被看得太久了,青年抬起头寻找目光的来源。他看到了那破衣烂衫的纯真女孩儿,下意识报以一抹微笑,站起身来朝凤儿这边来了。凤儿傻乎乎地笑了,呆呆地看着青年走到身边爷爷的面前和爷爷说话,还抬手抚了抚自己蓬乱的两个总角髻。   青年加入了队伍。他自称姓叶,凤儿和其他的孩子们都叫他“叶子哥哥”,总缠着他不放要听故事,凤儿的姐姐巧儿却很少和青年讲话。而且,独独她管青年叫“叶大哥”,凤儿问她为什么,巧儿总是红着面庞拧拧她的小脸儿,却不答话。   不仅仅是孩子们,知书识礼又温和善良的青年讨队伍里所有人的喜欢。两个庄稼汉佩服他识文断字,妇女们喜爱他礼节周全善解人意。识遍人生百态的老村长也看重他,原本队伍过了渭州就计划着南下了,因为天气越来越冷,燕雀南迁了,人也要南下避一避严寒的锋芒。但青年听说了队伍离开村庄的缘由后,便建议大家南下的同时再向西行,往男人们充壮丁的熙州矿上去,权当让女人孩子们见见自己的丈夫和父亲,老村长思索良久,也同意了一个“外人”的看法。   但凤儿的心底还藏了一个秘密。她的叶子哥哥很爱笑,最常见的是对妇女们和煦如东风的笑容,还有对爷爷的谦逊恭敬的微笑,还能再加上几个小鬼做些小怪时包容中带点无可奈何的笑。第一眼见,她爱极了叶子哥哥温暖的笑容,可是在那之后,青年无论什么样笑容,都好像带着些难以言喻的涩味。年少无知的孩童不懂苦涩究竟是什么滋味,只觉得,青年的笑容像一碗中药,大口咽下去的时候苦极了,再咂摸咂摸才有甘甜的回味。   凤儿问过姐姐,叶子哥哥笑的时候,我怎么觉得他在哭啊?这次姐姐没有回避有关青年的话题,还破天荒地管青年叫了“叶子大哥”。凤儿听到姐姐说,你看叶子大哥那么会讲故事,他就像带了个说故事的聚宝盆一样,不过大概,他的聚宝盆里伤心的故事比开心的故事多,只是没有讲给你听罢了。   凤儿似懂非懂。   ***   队伍走到城墙下的时候,离开城门还有半个多时辰的光景,老村长吩咐大家坐下休息。女人们开始低着嗓子说话了,时而骂几句那些猴子一样不安分的小男孩儿们,不听话的再掴两下。两个女孩子都是分外的乖巧,老村长和叶姓的青年坐在一起聊着什么,她们就在不远处坐好,拿出一条细长的麻绳翻起了绳花儿。   同行几日,老村长一直在审视着安静温和的青年。青年其实把伤心事藏得很好,只有纯真无邪的稚子和遍阅世情的老者才看得出端倪。他也把心底的善意都写在眼角眉梢上,写在每一个细致入微的举动中。加入队伍的第二天,大家走过一个县镇,青年让大家在出城的关卡前稍等他片刻,自己落在后面不知要去什么地方。不痛不痒的怀疑在成年人中间蔓延开来,但当青年抱着几条棉衣小跑着赶上他们时,看着他微红着面颊连连吐出白色的哈气,那带些恶意的揣测都让大家感到尴尬和羞愧。   讨不到饭的时候,他们当了一件又一件棉衣,剩下的棉衣除了上了年纪的老村长一直穿着一件御寒以外,大家只得轮流穿着。饥一顿饱一顿地颠沛流离,女子又多畏寒,有几个妇女已经染上了寒症。然而那时青年不知用什么法子弄来的棉衣,正好补上了每人一件的数目。同行不过一日一夜,青年能为萍水相逢的人做这些,每个人心里都是暗暗感激与钦佩。   天一亮就能入熙州城了,矿藏在城西郊,队伍还需穿城而过。遍阅世情的老村长有一种预感,他们和这个温和的青年要分手了。虽然明知道青年和他们这些闭塞的村民绝非一路人,但这么多天相处下来,没有一个人舍得下这个孩子,第一个哭鼻子的怕就是他的宝贝孙女凤儿。   果然,相谈不久,青年就轻声向老村长作别了,老村长已预想到青年的离去,也并不太吃惊。可不远处两个孙女听见了却齐齐扔了绳子跑了过来。凤儿紧紧抱住青年的手臂,脸颊上已经挂着泪珠,在快熄灭的火把光亮的映照下,那逡巡在腮部不肯再向下滑的晶莹液体闪闪动人。一旁的巧儿到底矜持,红着两个眼圈低头不语,自顾自绞着双手不肯放松。   青年还是那样温文地微笑着,他的笑脸叫别人怎样也看不厌。他像初见时那样抬手摸摸凤儿头上的双丫髻,然后探手入怀,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了两只草编的手环。青年的手很巧,手环上还能编出镂空的花纹,收口的地方还各系上了一枚小铃铛。那两个小铃铛似是从什么配饰上拆下来的,大概因为是镀银的,又曾被佩戴有些年头了,所以染上了些铁锈色,不过晃起来的响动仍然泠泠悦耳。   青年亲手把手环给两个女孩儿带上,说这就算是穷哥哥给两个小妹妹添的嫁妆了,还刮了刮凤儿的鼻子叫她不要嫌弃。凤儿还是哭,边哭边问青年为什么不跟大家一起了。   青年语塞。   为什么要离开呢?这个问题他也问过自己。但他也曾上下求索而寻觅不到确切的答案——   他就如他的姓氏一样,像一片叶子,滋养着他的那棵树在仲夏的湖畔旁蓊蓊郁郁,每片叶子都甘心静待着秋日的凋零。   然后突然有一天,那棵树被暴雨之夜的惊雷劈倒了,其他所有的叶子都连在枝干上,没了养分就枯萎在一处。而他被惊雷之前的狂风骤雨卷离了的同伴,躺在水上无法主宰自己的沉浮,眼睁睁瞧着那树倒下去,觳觫发抖的心一面庆幸,一面悲哀。   绿水无忧,因风皱面,他不断地相逢其他流离的叶子,心安理得地走着别人的归途。可温暖的日子反而放大了惊惧,夜晚大家平缓的吐息声和轻咳声中他都困于嗜血的梦魇。所以不断地离去,把离群索居的残忍一次又一次地赐给自己,又不断地希冀着新的相逢。   他一直想着,如果有一天,能漂流到一方静谧无波的水面上不再为心魔所困——那就安栖在那片水面上,躺尽余生。   如果能在路途上再相逢一片同命相怜的水草——那就能在得到所谓的幸福吧——   他没有再多的奢望。 第3章 二 一年灯火   雪后的清晨干冷,挟着干草气味的冷风灌进纵纵横横的街巷,连最狭窄曲折的小弄都窝不住一丝暖意。大富大贵的人家用上好的木材做棂,镶着精致的琉璃窗。琉璃透明,微微带些暖暖的洋红色,自然的采光照进来也就更加带上了暖意。室内生着炭火盆,温暖如春,暖气往冰凉的琉璃窗上一撞,凝成氤氲的白翳。   穷人家自然用不起琉璃,家家的窗棂上都糊了几层厚纸。用来做窗框的木材本就是次品,经年的雨水浸透与烈日曝晒的交替让纵横的棂木矫曲变形,合上了一边,另一边就会咧开一个细缝。零零星星夹着雪粒的冷风涌进屋内,风雪的呼啸声与木片受冻开裂的“咯吱咯吱”的声音谐和在一起,也不喧嚣。   燕雀已南迁,难以觅食的家雀合着喙不声不响,大着胆子跑到有人家的院子里,在雪地上啄食谷粒,不防昨晚那大杂院里的大小孩童支着捕鸟的笸箩的木杆“嘎巴”一声断了,可怜的鸟儿大约要充做了一顿下酒菜。   鸟儿捕住了,却久久没有人出门来取猎物,这一天是冬至,是一整年中夜最漫长的日子。寒冷的空气和半黑灰的天幕把人们都往被窝里推,惯于起早的人们都自欺欺人地想着,夜还没走,再睡会儿吧——再睡会儿吧——,懒汉们怕要睡到日上三竿了,昨日信誓旦旦的昂扬起来的斗志就这样泯灭了,私心自我安慰着,日子就是这样潺湲流淌着啊。   真静啊——真冷啊——   青年就在这样的冬日清晨起身。他穿一身素白,立在院中好似与满地的落雪融在一处。青年的皮肤是健康的白皙,然而嘴唇很薄很窄,却没什么血色。整张面庞上,墨黑的眼瞳是最浓重的两点颜色,眸光深湛而清澈。   那是一种看透魑魅魍魉的纯善。   青年没有扫门前的雪迹,他从卧房出来穿过庭院,径直出门去了。青年独居,一座朴素清雅的小筑隐在烛隐巷尾。青瓦上积了几日的白雪,远远望去素白一片,白墙与雪顶只留一到青黑的罅隙。贴楹联的地方留着小筑前个主人临走时撕去红纸后的残迹,经年的风霜让那些残迹褪去了鲜亮的本色,大半边都翘起来了,风一吹就如旧旧的,小小的旗子一样翻卷。   匾额是青年自己刻的,“浣芳沐雪”四个字是隽秀的柳体,填了饱满的墨色,字下面还卧着一株红梅。那红梅的仪态栩栩如生,细看竟真是一枝梅树的干枝横在那里,厚绒布缝制的梅朵疏疏落落地点缀在枝干上。连梅蕊都是十二分的精致,是镀金的细铁丝扎成一簇,尾端蜷成一个小珠。   是个雅客妙人。   ***   烛隐巷口。   没有名字的早点铺。   熙州城里三百六十行当,最老的店面是贯城而过的卅五大街上的剪霓成衣铺,百多年间金殿上的龙椅轮流坐,那铺子里的新出的绣样也一番一番地被大姑娘小媳妇们仿绣着。最年轻的珍珠阁也在卅五大街,是个把月前开起来的,卖各色新奇的域外糖果,本是纨绔的店主在西域有奇遇,改头换面做起个小生意尽孝高堂。申时开门辰时打烊的是城南的倦芳楼和城北的竹菊清影,烟花巷里夜夜笙歌好不热闹。十二个时辰连轴转的是城西茯苓巷的百里药铺,千八百个杨木小抽屉密密麻麻挤满了三面墙壁,白须的老者一手搭脉一手捻须,是个妙手回春的金字招牌。打烊最晚的是城东一家最不起眼的一家小酒馆,开门最早的则是烛隐巷口张大伯的早点摊子,寅时二刻还不到,袅袅的炊烟就已经忽悠悠飘上天了。   天还未大亮,早点摊子却已经挤得满满当当,闻鸡起舞的勤快人也真真不少。常年打短工过活的粗壮汉子们都在怀里揣上几个馒头,再端一碗老豆腐或者糙米粥蹲在屋棚门口狼吞虎咽了,拿袖子抹抹嘴就匆匆去城门口等雇主来贴蓝边告示,也有的拿块粗布包上十几个烧饼带走,到城郊的林场牧场干上一天的光景。   斯文人都往屋棚里去,三三两两凑在桌前边吃边聊,来一套煎饼果子夹油条,再配上一碗小馄饨,或者一笼刚蒸好的肉包,又白又软的包子蒸腾着白气,一口咬下去大半个。若没有座位了,站着等上片刻也行,添个凳挤一挤也行。这小摊的地界也实在狭窄,小屋棚里五处桌子,实际能坐人的只有四张,三处完好的,一处缺了小半个角,倒是无伤大雅。还有一处瘸了一条腿,满屋子的熟客有个不成文的默契,这张重伤也不下火线的桌子,留给一个温雅的青年坐。   事实上是,这几张桌子是张大伯从自家老宅搬来的,他老爹老娘辛苦了一辈子也就留下了这个早点铺,十七岁的少年接过来后,把买卖做得挺红火,娶妻生子。明明可以在热闹些的街上盘下一个大三倍的店面,大伯却执意守着这个小窝棚和那街里街坊百十来个熟客,那窝棚里的桌凳快烂成一把柴火了,他却一个也舍不得换,尤其是那个瘸着腿的,据说这是以前摆过祖先牌位的。   瘸着腿的桌子谁坐谁塌,只有那个温文尔雅的青年坐下的时候,很给面子地稳稳地立着,大概是因为那青年是个极妥帖的性子。青年营生着一个画摊,给那些待婚配的姑娘小伙画几幅小像,让媒人带着上对方的门,还画些给小孩子们看画片画本,有《山海经》或《二十四孝》,还有他自己编的寓言故事。有时街坊四邻央他写封书信,他听着别人口述的大意,加些文雅的辞藻,一笔一划用眉清目秀的小楷写了,还帮忙送到驿站去。青年就住在烛隐巷尾,是个风雨无阻每天必到的熟客,一来二去地,大家都习惯留着这张桌子给他。   ***   一身素白的青年如期而至。不知谁把巷弄里的雪扫了,左右各堆了一陇,黄土地面上残留着一些雪迹,不一会就冻成一绺一绺的冰痕。青年走得很小心,不徐不疾,走到屋棚门口,两脚现在地上轻点两下,把鞋底粘连的零星雪片抖落,方才跨过门槛。   见那青年进得门来,几个熟客立马打起招呼。有的嘴里含着吃食,一只手抓着果子油腻腻的,便点个头,另一只手把乘着豆浆的粗瓷碗举一举。   青年挨着个地叫人。韩大哥,听说大嫂前几日身子微恙,可有去百里药铺抓服药?什么?大嫂又有身子了?那恭喜大哥了——秦大伯,昨天小宝子在私塾闯祸了吧,唉……您下次可别让他爹打得那么狠了,虽说是个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理儿,可这粉雕玉琢的一个小童子哪儿经得起啊——豆子他娘,昨天小豆子把青笋送来了……   他就这样温言和每个街坊话着家常,看着他们的眼睛,诚恳地感激着——帮他扫掉门前积雪的大娘——送他自家种的红辣椒的老大姐——帮他看过半日画摊的,跟屁虫一样央他在一方旧手绢上画一幅“蝶恋花”图送给豆腐店三丫头的小少年——   所有的关心都恰如其分,不殷勤亦不敷衍,更没有窥刺,没有挑拨。他相貌出众而不刺目,性格温润而不怯懦,识文断字又兼雅擅丹青,是几家大姑娘聊起来会脸红心跳的心仪之人。他虽不市侩但也会精打细算,不耍奸猾也会在关键的时候抖些小聪明。青年和孩子们打成一片,和巷子里的男女老少都能聊到一起,这家两口儿闹些别扭了,那家相依为命的老太和媳妇想念远下江南跑生意的儿子和丈夫了,和青年聊上几句也就释然了。他的身周仿佛萦绕着让人宽下心来的空气,那么和煦的,温柔的——   温柔到——好像他真的就只是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里会画画会安慰人的温润男子一样。   然后他也心安理得地把那些真实得残忍的悲欢藏在漂浮的温柔深处。   不露痕迹。   他画着人生百态现世炎凉,誊写着别人的悲欢离合。偶然瞥见蛛丝爬上谁家檐角,刻意遗失的往昔趁自己不备涌入心房,遂自嘲地一哂笑自己拖泥带水。那一瞬间人影索然独立,仿若就要遗世羽化而去,身周行人络绎不绝地川流而过,忽而倏忽来去,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忽而慢得一步叠起三四个重影,时空都凝定着。   再转个身又坠还人间烟火中,杂陈心间的百样滋味像受惊的触角一般一溜烟退回去,耳边车马声,叫卖声,争执声,哭声笑声,木叶窸窣声,蝉嘶声,佛寺钟鸣,绵密地灌入耳廓,不轻不重地撞上心房。循着人流往自己的一隅幽深处走去,没两步便湮没于芸芸众生的喧嚣。   他可以坦然溯游在市井里巷之间,葬下过往轻抛余年,但也希冀着有一个人能让我甘愿掘开心里那座坟茔,把过去讲成故事。   故事很快听得完,不知一曲终了,人散不散?   就算人散,念想还在——然后就把这念想当做水中的浮木,游累了就拥着歇一歇。   ***   “哈哈,雪怀来啦?还是来小米粥素包子吧?”早点铺的张大伯双手抬着一大锅刚熬好的豆花从后厨走出来,见到青年不禁眉开眼笑,声如洪钟:“今天是出画摊还是去府衙啊?”   钟雪怀伸手接了老板娘递过来的饭食,温言答道:“昨个陈大人差了小五子来找我,让我今儿个起了身就过去,却还不知有什么差遣。画摊大概下午摆吧。前几日听大人说,咱们熙州城又要来一位将军帮着陶将军协理铁矿上的事务,算算脚程也该到了。”说到这里他吐了吐舌头,打算开个小玩笑,“这位将军难不成想在熙州城立个家室,找我画幅小像?”   屋棚里的食客哄堂大笑,立马有人接口道:“这刚进城就想着找媳妇,难不成是哪个王公贵胄的子侄,草包纨绔一个?那倦芳楼和竹菊清影可要添个一掷千金的浪子了。”   钟雪怀闻言忙道:“我乱猜的,李伯不好乱讲。”   又有人道:“那王谢之家的子弟也不都是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我看那小陶将军就挺有两下子的嘛,前几日卅五大街上惊了马,横冲直撞的,大伙都往两边让,谁成想一个丁点大的小娃一个马趴摔在了路当间儿,孩子他娘大哭着就往前冲,说时迟那时快,眼瞅着母子二人就要丢了命,那小陶将军离着还远呢,一个飞身跨上了马,缰绳一勒,那惊马两个前蹄抬起来一人多高,竟然就这么停住了。你们说这年轻人有本事没有?”   另一人接口:“这事儿我也瞧见了,那小娃手里本还攥着串糖葫芦儿,摔倒的时候糖葫芦儿飞出去了,给那小将军接了个正着。救了人,那孩子的娘千恩万谢地拉着孩子给将军磕头,说什么孤儿寡母的命苦,这辈子没什么能孝敬的,来世要结草衔环地报答,你猜那小陶将军咋答的话?”   “卖啥关子,说呀!”   “那小陶将军赶紧把那寡妇扶起来,然后弯下腰来对那小娃说,报答就不必了,这糖葫芦儿请我吃了行不?当时有几个喝着汤水的就喷了,街坊四邻全笑翻了,这年轻人可真有意思。”   “这年轻人心地好,那寡妇受了惊,说话都语无伦次的了,小陶将军看孤儿寡母没人看顾着,还陪着上百里药铺抓了几副安神药呢。”   “可我怎么听说这开铁矿的将领把周围几州有些村的农户赶过来开矿,人家地里的粮食可正等着收呐,但凡是软心肠的都干不出这种事。”   “非也非也,本来我也觉着奇怪,可我婆娘在矿上给兵做饭,她回来跟我说呀,这开矿的人手是兵和平头老百姓对半开,兵是陶将军从皇都带来的,老百姓却是凤翔府的府官给调配的。你说的那些个从庆州过来的村民是吴家村的,听说凤翔府的一个府官看上了村里一个美人,水灵灵的一个大姑娘,想要掳回去当他不知道第多少房小妾,那姑娘不从,老村长也是拼尽了力气护着那姑娘一家人,带着村里老老少少去凤翔府告了一状。那府官强抢不成反出了洋相,记恨上了那村子。正好这募集人手开矿的敕令下到凤翔府,那府官便徇了私,调了吴家村所有青壮劳力,赶几百里路来了咱们熙州。”   “我婆娘说了,别看小陶将军生在那钟鸣鼎食之家,可一点纨绔的劲头也没有。饭和兵们吃一样的,好容易闲下来就陪着那些苦力话家常,嘘寒问暖的。听说了那吴家村的事,当时就说要放那些农人回去。那些农人都抱怨这么一来一去早把农事给耽误了,小陶将军就让他们都先留下,派了一队兵带着补给赶去村里,还说来年矿开完了亲自去给赔罪。”   钟雪怀喝一口小米粥,道:“这么说来,这陶将军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我听说,这次来熙州的南将军跟陶将军是好友,想来品行也不会差。”   “说的在理。”   “自从西郊那边出了铁矿藏,咱们熙州可也真热闹多了。”   “就是就是……”   你一言我一语中,钟雪怀吃完了早饭,起身付账。粥和包子加起来六文钱,他却递过二钱碎银给张大伯。   大伯看着那银子愣了一下,随即一拍脑门,“哎呀,我倒忘了,今儿个是冬至啊,雪怀放心,肉馅大伯会帮你喂好的,你晚上收了摊子来拿吧。瞧我这记性,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   钟雪怀忙道谢:“大伯辛苦了。看您这身子骨硬硬朗朗,哪能说老呢。”   刚才说书一样讲那年轻将军救孩子的汉子笑道:“瞧这小嘴甜的。话说回来,雪怀也是个怪的,平日里都吃素,偏每年冬至的时候跟大家一样吃猪肉饺子,还只吃自己包的。我家那口子想让雪怀老弟冬至上家去吃饺子好几年了,老弟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钟雪怀语塞。   要我怎么解释呢——   岁岁年年都这样淌过,风吹去日晷上的砂,石刻的尖端投下的阴影长短轮替。大概,一年之中,我只这一天的失态吧——   所以就让我给自己留个秘密。   青年没说什么,嘴角噙起一抹招牌式的谦冲温和的笑意,给众人道了个别,出门去了。街面上人声渐起,白影没入那熙来攘往中,一忽儿便看不分明了。 第4章 三 星流雨落   落了几天的雪把天幕洗得碧蓝碧蓝的,日头悠悠地往上攀,日光不烈,照在人身上却暖融融的。   “啊——哈——啊——”。   卅五大街上,百里药铺的一个小伙计登梯爬高,熄了高挂的灯笼。熬了一宿的几个药师踱到店门口吸上几口清新的空气,其中一个一条腿门里一条腿门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疲乏好像能就着那拖起的长调一同离开的脾肺,五脏六腑倏忽之间元气淋漓。   熙州城到底偏远,若论那八驾马车并行无阻的宽敞街面,达官贵人出外的车马排场,店铺楼阁装潢的华贵富丽,和皇城帝乡一比,总归要矮上一头,或论阳春白雪丝竹管弦的余音绕梁,款款而行的少女体态娇娆乡音柔媚,糕点茶品的精致与花样百出,自也和那软语吴侬的鱼米之乡差上一大截。但若论热闹,绝对是不遑多让,不仅不遑多让,卅五大街人声鼎沸的光景,真就像开了锅一样喜气腾腾。   锅子里水面上先是纹丝不动,偶尔一两个气泡翻上水面来飘向边沿,相互挤挤碰碰,最后合在一块儿。小戏码一个接着一个闹出来,看了这个顾不上那个,不一会儿就凑成了一台大戏了。   不知谁第一个挑起厚厚的棉布门帘做起生意来,喧嚣的气氛以卅五大街为源头,一忽儿便在大大小小的街巷弥漫开来。卖芝麻烧饼的那谁谁脾气忒古怪,面饼炸得金黄金黄,酥皮一层层看得分明,黑白芝麻粒儿扎扎实实铺了一面儿——那谁谁谁,流口水也没用了,这烧饼每天不多不少卖两百个个,日日清早排长队,一刻钟准卖完。卖糖糕的那谁谁怪癖也不少,偏要用那各色糕点在大圆桌上摆个牡丹花样,不摆得十二分满意了不开卖,馋死你个嘴急的。卖糖葫芦儿的那谁谁扛着个麦秆垛子走街串巷地吆喝,卖发面儿包子的那谁谁抱一叠半人高的笼屉往桌上一放,笼屉盖一掀,一群铺子里做工的一拥而上,白气忽悠忽悠腾起来,隔着三尺方寸地,对面人的眉目竟看不分明了。   杂耍卖艺的再来添一把柴火。水面连绵浮起的小泡如蟹沫,一会儿又大如鱼眼,最后水泡不待完全浮上水面便一个接一个破开了。这家的武生面白功夫硬,一套拳脚打得虎虎生风,那家的小娃儿不禁夸,头上顶的五六个大瓷碗跟着叫好声一块碎了满地。颊上涂着两斑鲜红胭脂的丑角念起了绕口令,人群呼啦啦地一下子围了上去,铜钱儿砸到铁簸箕里叮当乱响,蹦出一个落在地上,三五个小孩儿抢着去捡,抢着的回身边跑动如脱兔,后面缀着另外几个穷追不舍——   糕饼的甜香——   香茗的款款清香——   鲜花浓郁得几乎令人晕眩的芳香缠扰在每个往来客的鼻端——   赶车的鞭声——   铁掌疾疾触地的嘚嘚声——   牛轮吱呀声——   各式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真热闹啊——   卅五大街说是贯城而过,其实店铺林立的繁华地带也只集中在西城门一带。熙州算个不大不小的边陲通商地,各国各族的商队行旅过了兰州一路南下,迎上的第一个繁华的大城就数熙州了。行旅商队一般从西城门进城,在满目琳琅的卅五大街便能逗留半日有余。很多陆路上走的运货的车马车队多半把货送到就折返,而游人散客或打尖投宿,或继续东行。越向东行,街道变得越窄,四周延伸出枝杈一样的小巷弄,十弯九绕又相互连通,外乡人误闯进去,不亚于困入极复杂的迷宫。   叶鸿悠一入西城门,便觉滚滚红尘扑面而来——   那么温暖的——安逸的——   很久——没品尝过了。   吴家村老少一行从东门进城,矿区在西郊,一队人待穿城而过。叶鸿悠本想一入东城门便往南面码头去,搭船顺运河南下,再转岷江进入大理。中原是块伤心地,既然注定了一生飘零,不如索性泊得远一点。个中辛酸非常人能解,但沿途游历,赏玩各地风物,也算苦中作乐。   但吴家村老老少少都舍不下他,凤儿嘴上说着再见,小手却怯怯地牵着他的衣角,他便陪着往西郊矿区去了,心里念着,就送一程——再送一程——   叶鸿悠存了些私心,他不愿再目送别人的背影茕茕孑立,所以没有等通传的老兵的把众人领进营地,便转身回程了。依依惜别的话已经说过太多,想留住的人,该留住的人,他也从来没留住过,大概对于旁的人来说,长痛真的不如短痛罢。   他漫不经心地在卅五大街上踱着步,品咂着浓郁的市井味儿。街上人来人往,不时有匆匆来去的伙计小贩与他擦身而过,还有些调皮的孩童刮到他的衣摆。   前方骚动,似乎是一户商铺的牌匾装得不牢靠,蓦地掉落,不过幸而没伤着人。就在放匾额的木棱“咔嚓”一声断裂的时候,那家商铺里便鬼魅似的冲出一个人来,伸手捞住了那块匾。叶鸿悠瞄了一眼,就见匾额上是“珍珠阁”三字,字体颇有些怪异,却充满童趣。接了匾额的客人把那一大块木头斜靠在一旁,似笑非笑道:“老板,可怎生谢我?”   说话间店里又跑出一个华服青年,看着一点也不像店面的主人,倒像个大孩子。他夸张得拍拍胸脯,做出一副惊魂甫定的滑稽模样,道:“小陶将军,多谢多谢!小的这就给您叩个头作个揖成不?”   那“小陶将军”哈哈一笑,摆摆手,“不如改日你进了新花样的霜糖,给我半价怎么样?”   看罢热闹,叶鸿悠思量,这便是定北军的右将军?果真相貌出众,气度不凡,不过怎么看起来有些“二”呢……听说他与同僚的左将军分外要好,其人是这般稚气开朗,而那个人,大概走了杀伐果决的极端吧。   忽的,一队人逆着人流疾驰而来,人群骤地分开了。叶鸿悠未从思量中抽身,下意识地往路旁一让,却没躲开,被撞得一个踉跄。   稳住重心一抬头,那几个人已经跑出十来步去,是三四个衙役,穿着统一配发的号衣。打头的手里拿了一卷什么东西,约莫是皇榜公文一类。跑在最后面的是个小个子,见撞了人,便回身抱了个拳以示抱歉。   叶鸿悠也不介意,继续往前,码头在南,他还要先找到城中心南北相通的大路。   只是越走,叶鸿悠越觉一丝怪异的感觉缠身。他已经把身上褴褛的脏衣服脱下了,但还是有些路人和他打了照面后,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浑不知自己又无意间招惹了什么是非,叶鸿悠只想着快些出城南下。他打算在码头寻一艘规模大些的南下跑生意的船,看船主能否通融顺路搭他去大理,他便随船做个账房或者杂役,能领一些工钱是再好不过,不能的话也解决的一日三餐的烦恼。见自己在熙熙攘攘的主干道上讨人嫌,便拐进一条南向的小巷。   他人生地不熟的,七拐八拐便有些辨不清方向,走了许久,仍不见南北向大路的影子,倒是隐隐见了前方府衙侧门的石狮。叶鸿悠心道,再不找人问问路,怕是天黑也到不了码头。   正要去扣府衙的后门,叶鸿悠便见一个妇女牵着小童从他的去路上迎面走来。他忙转身一礼,打听去路的话还未说出口,那妇女的面色已然阴阴晴晴地变过几番,加快了脚步想要抢过去。   叶鸿悠恭敬道:“这位大嫂,在下身上有何不妥,可否告知?还有,在下想去码头,麻烦大嫂给指个路吧。”   此话一出,那妇女面上浮现出了实实在在的疑惑之色,她回身站定,打量起眼前的青年。手中牵着的小童也眨巴着葵花似的明丽的大眼看青年,细看之下,那小童便叫起来:“啊!娘!这个哥哥就是那个……”   母亲在他的手臂上轻轻拧了一下,那小童便不再做声了。妇女指指自己身后的方向,示意青年从府衙的前门绕过去,指完便拽上孩子步履匆匆地走了。   母亲的脚步太快,小童小跑着也快跟不上了,像一个木偶一般被拉扯着疾走,顾不得留神脚下。母子二人就这样飞快地走出老远,小男孩终究被一道浅沟绊倒,膝盖碰在尖利的石块上划了个口子,有血渗出来。   母亲连忙让孩子坐在地上,蹲下查看孩子的伤口,孩子不哭不闹,也不喊疼,竟呆呆望着越走越远的青年模糊的背影迤逦地消失在巷陌的另一端。   孩子伤得不算重,但自责的母亲还是把他抱了起来。五六岁的孩童身量已然很沉,母亲不时要用力地把他的屁股往上托一托。小童伏在母亲肩膀上,双手揽着母亲的颈项,眼光还是看着身后空无一人的街。   良久,小童轻轻问:“娘,什么叫‘犯上作乱’?”   “……”   “娘,那个哥哥真的是那么坏那么坏的人吗?”   “……”母亲几不可查摇摇头,鬓发擦过小童的脸颊,微痒——   “娘,那个哥哥好有礼貌。”   “嗯。”   “娘,那个哥哥肯定不是坏人。”   “……嗯”   “娘——”小童又唤了一声,把脸埋在母亲的颈窝,细嗅她的发香。再后来母子二人都不作声了,母亲的脚步已经放得很慢,软布鞋底与地上零星的沙砾摩挲着,微响几不可闻,孩子很快入梦了。   叶鸿悠绕过府衙的后院,街道已宽敞许多,熙州城的府衙不算巍峨大器,但公门重地,总还有十二分的威严肃穆在。匾额下是朱漆大门,门上一对雄狮衔口的红铜门环擦得锃亮。一双雄狮稳坐两旁,狰狞的面目对进出来往的过者施以压迫,不论善恶。狮旁两幢细牛皮面的沉着的大鼓,鼓槌顶端包裹的红布鲜艳一如恶极之徒被斩首时淋漓飞溅的鲜血,却不知已还过多少无辜之人的昭雪之身。   而两面鼓的两侧,是两块张贴公文的木板——   木板上有字有画,画上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有多久未曾仔细看过的,自己的脸——   犯上作乱的——十恶不赦的——反贼?   自己终究还是躲不过么?那个人明明已经替自己——难道他枉死了吗?若我问天为何生我——生养了我,敢不敢善待我——那暝瞑的苍穹会怎样回答我?   或者我本不该问天——   因为天灾即人祸。   叶鸿悠没慌,但之后的路要往何方走,却是棘手的麻烦,叶鸿悠脑海中电光火石般掠过千万种思量。码头是去不得了,只南城门这一关就未必过的去,不宜冒险。方才在大街上已经有不少的人认出了他,许是害怕他真的是穷凶极恶的狂徒,不敢一拥而上地制服他,但难保没人到府衙揭发他的行迹。至于方才狭路相逢的妇女和小童,那女子似乎无意为难自己,因此叫他绕到府衙正门知晓通缉令的存在,但也可能是故意将自己引到繁华之处,让自己无从遁形。或许已经有人暗暗跟踪,或许——糟糕!   方才叶鸿悠边思索边沿着来路退回小巷,却见几个衙役正迎面走过来。那群衙役不像是有什么着紧的要务,似乎是巡街时抄近路,才会从偏僻的小道经过。两厢隔得还远,但叶鸿悠眼尖,一眼认出那队衙役正是方才撞过自己的,打头的小个子还跟他道了过歉,好巧不巧对上了眼。   坐以待毙不是办法,最好是马上跑回大路上,没入人群中虽有被认出的危险,但终究容易隐遁行迹。决心已下,叶鸿悠不再犹豫,他并不莽撞,状若无心地转过身去,溜溜达达地晃出小道,仿若只是一个走错了路的生客灵光一闪发觉不妥,转而退回大路。然而一上大路,他马上加紧脚步,埋头赶路。   街上车马络绎,行人顺逆,人潮之中,叶鸿悠尤感孤寂。人心相隔,没有谁看得透拳头大的人心包藏怎样的险恶,或怀抱怎样的仁善。一片冰心,无人相问啊——   他的人生是一个坠落的过程,如流星,如雨落,如烟火。   若人是一粒星,本合睡在阔大的天幕,哪怕一颗孤星,亦可待同样孤寂的人伸手摘取。但他偏偏是一颗流星,堕入尘凡时良辰美景历历在目,却无人聆听,无处倾诉。   若人是一滴水,本合生在浩淼的江河湖海,或平静无波,或云翻浪起,总不寂寞。但他偏偏是落雨,风起雨丝相追,却斜向同一个方向没有交集。终究那一滴雨没入湖水,却在泛起清漪的一刹恍觉那湖的名为死亡,来处茫茫,去处莽莽。   若人是烟火——人本不合是烟火,生于极致,灭如死灰。一星花火的行藏映在世人的眼中是一霎的生趣,喜怒哀惧万象情愫,在别人的眼里都是如画隔雾般的一台戏——   谎言——   流言——   无心之言——   他偏偏做了那一片烟火,惑然不解地盛开了,不情不愿地盛开了——难道就要这样黯然死灭吗?   不甘心啊。   心神飘得远了,视界中的一切都模糊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又能去哪里,近乎无头苍蝇一般横冲直撞了。忽地一只手搭上他的肩。   叶鸿悠慢慢地收回思绪,转身。想过身份被揭穿后粗鲁地挥开身后之人的手臂径自发足狂奔,想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想过——想过的一切都淹死在那人一双深湛而清淳的眼眸中。   那是一双特别的眼。裹挟着遍历红尘的沧桑,又不拖带愤世嫉俗的辛辣;随时可以放浪形骸醉生梦死,又仅仅是蜻蜓点水地浅尝。   是非与毁誉的分明、卸尽铅华的真淳、澹泊、执著、悲悯——   那人白衣问雪,眉如青山,“跟我来。” 第5章 四 雪陌初逢      雪衣的青年扯扯叶鸿悠的袖子,示意他跟自己来,二人低调地穿过街道,在一处小画摊前站定。   白衣青年环顾四周,并未发现什么异样的眼光,这才轻吁了一口气。   一时间两人大眼瞪小眼,叶鸿悠甚至闹不清眼前的青年是否知晓了自己“在逃逆贼”的身份,只能试探着开口:“先生有什么事在下能效劳吗?”   白衣青年佯作惊奇,故意提高了些嗓音:“咦?公子昨日才付过定金,约在下为你画几幅半身人像,这会儿便忘记了?”语罢不由分说地拉了叶鸿悠坐下。   叶鸿悠心道,这个节骨眼上竟被人错认了,真真虚惊一场。正犹豫是将错就错,在这小画摊寻个暂时的庇护,还是立刻起身告辞,却见对面的青年已经铺好了洁白的宣纸,轻抖手腕落下第一笔。他只好按捺住心头的犹疑和不安,静静坐着。   青年画得气定神闲,间或抬头端详面前的人一眼,浅浅的笑意袅袅地荡漾开来。他的左颊有个梨涡,右颊却没有,微勾嘴角的时候显出三分天真无害,三分宁谧安然。叶鸿悠看着他的笑意,不安于室的躁动的心慢慢沉着下来。   两人默契地谁也不开口,静默的空气在其间流转,给人以现世安稳的错觉。   是的,错觉——   叶鸿悠坐得端正,一只手平放在桌上,另一只搭在小臂上,眼光有意无意地黏在那人脸上。日光熹微,柔柔静静地倾泻着,逆光看去,那人脸上纤毫,每一微动都满溢着温融的柔和。那人低首垂眸,眼光间或流转,忽地二人目光相对。   叶鸿悠尴尬,忙转开眼光。盯着人家看那么久,真是的——目光无处聚焦,他只得去看那纸上的丹青。   越看,越心惊。叶鸿悠的眉峰不自然地耸动着,手指也轻轻打起颤来。   寥寥几笔,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已跃然纸上,只是那笔法那线条,那运墨的深浅,无一不和那缉捕反贼的画像如出一辙,想必那些……都是眼前青年的手笔。那人确凿知晓自己的身份,却不知他究竟是何用意……人心千机百变,叶鸿悠已然猜不动了。   先开口的却是白衣的青年:“如公子所想,那些画影图形是我所画。不过你不必紧张,我若想害你,你现在已深陷府衙大牢了。”   这一番话虽直白,却是实言,叶鸿悠心中感激,道:“多谢先生。只是,你为何冒险救我?”   白衣青年淡笑:“你不是什么‘反贼’,十恶不赦的坏人,我看人很准的。”   这样的理由,真的很动听。世人看人,俱以身分,地位,相貌,还有旁人赋予的毁誉作为准则,却忽略了一条最最本质的——善恶。   叶鸿悠的语气更加真诚了些:“还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   白衣青年答道:“举手之劳而已,何必言谢?我姓……”   话说到一半,白衣青年忽地住了口,给叶鸿悠做了个眼色让他向左看。叶鸿悠余光瞟去,是先前那队衙役兵丁步履匆匆地奔来。他下意识想要抽身站起,忽觉手背上一片冰冷。情急之下,白衣青年一把按住叶鸿悠的手。他抓得极用力,本就突起的青筋越发嶙峋。   “别慌,有我。”手上冰凉的触感一闪即逝,白衣青年迅速打翻了石砚,焦黑的浓墨在纸上蔓延而过,覆盖了上面仿佛一唤便能从纸纹中间走向尘世的容颜。趁墨水未干涸,白衣青年把狼毫笔对着叶鸿悠的脸一甩,几滴浓墨溅在他脸上衣上。   几个衙役已跑到近前。   白衣青年忙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递给对面的“客人”,带着十二分歉疚地道:“抱歉抱歉!您看我……”   叶鸿悠会意,把手帕展开到最大蒙在脸上。视线被彻底遮挡之前,他看见那雪衣的青年竟然还吐了吐舌头,又大力地眨眨眼,还真是——呃——可爱?   叶鸿悠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一跳。   那厢里衙役们已经和白衣青年搭上了话,一来一去之间语气颇熟稔。为首的一人道:“雪怀,你猜怎么着?今儿早上才贴出那反贼的画影图形,这一忽儿便有眉目了。”   钟雪怀接口:“怎么讲?”   那人道:“早上我们去西城门贴图,还与那人撞了对脸,只可惜那会我还没细看那画像,没有认出那人。这会儿反应过来了,沿路一打听,好些人说那逆贼往这边来了,这回可不能让他跑了。”   那人身后的小个子也插嘴:“话说回来,这事儿也算巧到家了,明明缉捕令半年多前便下了,大人公务繁忙,愣是忘记了。可巧来给矿上做监军的南将军正是先前京里缉捕逆贼的总统领,大人这才想起这桩事来。没想到随便抽出一份画像做画影图形,竟真逮着条漏网之鱼。兄弟,你说巧不巧?”   说着那人竟自来熟地拍了拍叶鸿悠的肩膀,钟雪怀的呼吸一滞,向来冷静自持的他也不禁紧张到了极点。   叶鸿悠反倒镇定了,他决定赌一把。把钟雪怀的手帕团成一团,他边擦拭左颊的墨迹,边含含糊糊地道:“是这么回事儿。”   幸运地,那人没注意他的异样,接着跟钟雪怀聊:“抓住了这条漏网之鱼,咱们就算帮那南将军了了一桩杂事儿,那南将军铁定要对咱们熙州府衙另眼相看,到时候回了京,若能为咱美言几句,说不定咱就能升上个一级半级。”   钟雪怀试探道:“那敢情好,不知有了那贼人踪迹的事儿,老哥可有知会南将军一声?”最好没有,虽然只是照了一面,略作交谈,但钟雪怀看得出来,那年轻的将军可绝非这几个草包衙役这么好糊弄的。   小个子接口:“哪儿能啊,咱自己抓住了那逆贼才好请赏啊,现在各城门把守森严,那贼人已是瓮中之鳖了。”   钟雪怀顺水推舟:“既然如此,几位大哥还是快去捉那只瓮中鳖吧。这位兄台被我弄脏了衣服,我便带他去我家换一身吧。”说到“瓮中鳖”几个字钟雪怀已经忍不住要暗笑,这只鳖,现在正被你们按在掌下呢……   几个衙役称是,又列队跑走了,二人这才松下一口气,释然相视一笑。   等到那队衙役跑远了,钟雪怀便站起身来收拾画摊上的狼藉墨色,叶鸿悠眼尖,发现钟雪怀和衙役闲扯的一忽儿功夫,竟然在那张被浓墨污了的宣纸的边角,画了一只简易的——呃——瓮中鳖?   柔顺温和的性子中竟还带着这么些幼稚的小怪,真真有意思。   钟雪怀收拾好了画摊,笑道:“这位瓮中鳖公子,跟我去换身行头洗洗脸吧,一不小心让人捕去可就不好了。”   叶鸿悠有心拒绝。倒不是不相信那人是否真心实意要助他,而是怕连累了眼前如雪如玉的青年。不过在他编好托词之前,钟雪怀已然又扯住了他的袖子,带他往小巷深处行去。   一路无话,到得那“浣芳沐雪”匾额下,叶鸿悠忽地又想起一处不妥。方才那青年本要告诉他自己的姓氏,无奈被衙役们打断了,现在要进人家家门了,竟不知主人姓甚名谁,岂非无礼?方才青年与衙役们来言去语甚为随意,想是相熟,他听到衙役喊青年“雪怀”,想必就是眼前之人的名字,可直呼其名太过亲昵,更是无礼——   这样想着,叶鸿悠浑然不觉自己面部表情的古怪,直到看见钟雪怀似笑非笑的神情,才觉赧然。   钟雪怀玩心一起,偏不说出姓名给叶鸿悠台阶下,反打趣道:“方才你我二人也算共历了一把生死,既是‘生死之交’,你便直呼我名字又如何?”   怎么有一种被调戏之嫌,叶鸿悠心道。虽然私心想来,他真是很喜欢这个人的名字。心如冰清,以雪为怀,圣洁如高岭之花的名字啊。他自认是个嘴笨的,想着想着,一紧张便又冒出一句错话,“先生说笑,先生既没有直呼在下姓名,在下怎可僭越?”   钟雪怀终于笑出了声,“是你没有自报家门。”   叶鸿悠忙道:“在下姓叶,小字鸿悠。”   本以为钟雪怀会出言揶揄,却见那人出人意料地凝起了脸色。他们身量相当,但钟雪怀立于两节台阶之上,叶鸿悠只能略微仰视他。那人低眉敛容,打量了他许久,一双眼洞若观火,视线既不冰冷,亦不锋锐,平静无波。然而越平静就越是深藏着汹涌的情绪,直把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是了,你不是……叶遥是你什么人?”钟雪怀开口,但问题问出来又觉莽撞,因为叶鸿悠的表情倏然冷了下来,与之前的谦谦君子判若两人。   对于他来说,这两个字可能是一生的——   禁语。   钟雪怀在道歉和趁热打铁追根究底之间犹豫一番,终究选择道歉,况且有些困惑,他已然差不多寻到了答案。他正把门锁打开,便顺水推舟,“抱歉……是我唐突,请进。”   叶鸿悠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只能费力牵动了一下嘴角,一言不发地跨过门槛。   午间又落了些雪,浣芳沐雪小院中一派祥和静谧,叶鸿悠支颐看雪,思来想去,不一会便昏昏欲睡。方才钟雪怀带他入客房洗漱换衣,收拾停当后他本欲请辞,可那屋主人竟放任一个陌生人独自留在自己的居所,自己却不知所踪,真不知该说他真诚还是轻信好。   不告而别在叶鸿悠看来甚为无礼,且院门被反锁,他便索性定下心来休憩一番。   只是伏在桌面上阖紧双眼,却半晌无法入眠,明明连日奔波早已令这具躯体疲惫不堪,然而往事一景一景地掠过心头,扰人心乱。   那些幸或不幸的,那些欲语还休的——   往事岂能称之为往事,一颗心最柔软的位置上多少次抽丝剥茧,多少次历历重演,早该习以为常。   如锤轻敲,如针刺痛,如花隔雾,如梦难醒。   唯一清晰如利刃,直直刺入心头的,是那个塞住了一切的欢欣,一切的安详的名字,夜夜入梦,刻刻铭心。   早已不痛,因为早已痛够。   思绪渐入混沌,历历往昔中艰难泅泳的睡意终究寻得出路,叶鸿悠放松了自己的身体,放平吐息,恍惚之间只微觉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冷风随一声吱呀闷响挤入房间,随即背上一暖,一条薄毯落在肩上。带来暖意的那双同样温暖的手掌,还在细细为他整理薄毯的边缘,那么温和,不带一丝一毫的恶意——   他听到自己已然含混不清的呢喃:“雪怀,谢谢。”   而后便坠入黑甜。   醒来已是晚间,叶鸿悠才发觉自己果真是熬得狠了,忧能伤人,自己大概,确凿是该学会把心放宽些。早些时候,自己……竟因那人一句无心之语动了怒意,委实不该。胡思乱想改变不了任何身后事,这个道理他还明白。   身后事已如石上镌刻,板上钉钉无法挽回,任人悔怨,不如就弃置它为一道慢慢愈合伤疤,不去悔,不去怨。   叶鸿悠自觉愧疚,几月之前,当他跟随吴家村民一同漂泊如蜉蝣蝼蚁时,从未稍作这般豁达冲淡的思虑,彼时的他只会悔,只会怨,现在他已会淡看,已会弃置,已会宽心。   是这幢小筑,还有……那个人的缘故么——想来方才伏案小憩时,自己竟没有陷于那魑魅魍魉的魔魇。一间朴素而雅致的客房,一个温容黠慧的青年,一个如雪高洁的名字,一袭雪衣,一方薄毯,一句戏语……竟这般轻易地化解了自己的悔与怨么——   我竟相逢了那片同命相怜的水草么——   请辞的想法已然淡出了思路,真贪恋这片刻的安逸啊——叶鸿悠甚至自私地不再去为这屋主人未来的安危着想,这一刹只愿沉沦,只愿沉吟。   他没有立刻出房门去寻钟雪怀,把薄毯叠得方方正正,便自顾自在方寸之间踱起步来。四壁挂了些字画,有钟雪怀自己的,也有上一个屋主人留下的。叶鸿悠停在一幅丛菊图前,露重寒苦,一丛白菊不向寒霜示弱,亦不欲凌驾严霜之上,开得故我,开得安然。细观那画技法并不多么繁复精致,甚至称得上随性而为的练笔,叶鸿悠猜这幅画出自那素衣青年之手。   果不其然,落款处镌秀而挺拔的字迹证明了他的猜想,得知了那人的姓氏,叶鸿悠莫名心情大好……总算不会再为此挨那人戏弄了……当下他便敛衣出门,寻那屋主人去了。   钟雪怀在灶房。   他平素惯于自己做饭,又食素,便弄些清粥小炒,米酒腌菜。有时街里街外的叔伯盛情相邀,他也会欣然前往,偶有闲情会去尝尝那些小菜馆的菜品,往往是带回自己的小院吃。   今日却是冬至——   中原的吃食规矩,这一天北人惯吃饺子。每年这一日,也是钟雪怀唯一碰荤腥的时日,他会给自己包一顿猪肉饺子,并且尽力把味道形状做得——   和那个人曾经做过的一模一样。   有些人偶然知晓了他这个小小的怪癖,却只在话头上念叨过,调侃过,便搁在一边了。每个肉体凡胎都有着隶属于自己的聚散悲欢,福兮祸兮的轮替。至于旁人的幸福被天灾人祸搁下阴翳,谁也不会追根究底,那潺湲着的细水流年里,每个人都无可非议地心无旁骛着。   说起来,这顿特殊的饭,他从未和别人共享过。钟雪怀不愿不相干的人饕餮他的隐秘,也不忍他们咀嚼他的哀伤。   但是这一次,反而是他很想和那个人一起吃这顿饭。一个负重满身的羁旅孤客,若邂逅一个同样一身沉重的同路人,必同命相怜,也愿相濡以沫。他们为对方分担一些包袱,也将自己的包袱换给对方一些。尽管负重并不能减轻分毫,但总觉温暖得漫漫前路都变得不那么残忍了一般。   他便是那个蹒跚的羁旅之人,心比身疲惫,现在他相逢了身心俱疲的叶鸿悠,他愿意先替他背负一些沉重,却也并不苛求对方能够替他分担些什么。   只是,若有那么一天,哪怕是长长久久的往后,他能够将前尘串联成故事,他娓娓道出,他静静聆听,便也无憾。   钟雪怀无声笑了。他竟联翩遥想和一个陌生人的“长长久久的往后”,算来真有些可笑。并非笑自己所思非分,而是笑自己自作多情了。那人的心底事啊,哪里是那么容易可以晕开的——   饺子要煮好了,也该叫那会周公的“陌生人”起身了。   两个身影在洒空积素中相遇。 第6章 五 梦里悠悠   两盏眸光相遇,一触而放,钟雪怀先开口:“叶兄,你冷不冷?”   叶鸿悠答道:“我不冷,倒是钟先生该加一件衣服。”画摊之上按着自己的那只手就像雪做的一般冰冷,可那人明明已经穿得很厚实了。   二人相视露出微笑,含义朦胧。   钟雪怀请叶鸿悠跟自己一起到厨房里。钟雪怀平素在自己的卧房用饭,只不过么——不用脑子想都知道,叶鸿悠绝不肯那么“唐突”进陌生人的卧房,虽然有心逗逗他,但还是把这个想法放在一边了。   这个人啊——严谨守礼得有些木讷,木讷却也得有些可爱。钟雪怀也是柔善温和的妥帖性子,礼数把持得极周全,爱开玩笑却从不乱说话,热心关照却从不刺探窥伺。但见了这木讷又善良的青年,他便总想不痛不痒地窥刺他的内心,甚至悄悄戏弄他欺负他,心中那撮平日里得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小九九,都在跃跃欲试蠢蠢而动,随时冒出头做出些花样来。   有些稚气的情愫,仍没有从自己身边跑开啊——曾几何时,那些可贵的孩子气的,一次次在自己快要陷入那些不详的心绪时披沙拣金,让自己找见初心的真淳——   钟雪怀失笑。   一顿饭吃得还算得上宾主尽欢,两人各有心结难解,话都不多,偶谈一两句,却已不再是虚言客套,而是里巷趣闻或各地风物。   饭罢,叶鸿悠连日风尘疲倦,钟雪怀替他烧好了热水,让他沐浴祛祛凝滞在骨头缝里的寒气,自己也回房休憩。   浸在水中,满身的疲乏无处遁形,一忽儿都跑了出来。紧绷了多日的心弦一点一点松了力道,耳目声色的感官也仿佛被蛊惑着一般,缓缓地潺湲着,渐渐褪色含糊。   心里有个声音喏喏地呢喃着,闭上眼吧——睡睡吧——   两扇眼皮间的光亮越来越暗,四面素雅的画屏窄缝间透过的烛光明明灭灭,不时爆出灯花,几声噼啪,唤回一些水中人的神思,但过不多久,浓浓的睡意又在叶鸿悠的脑海中淌开,涨起,没顶。   ***   熟悉又陌生的码头,里巷,商铺,仿佛俱是蜃楼,眼观着真真切切,稍经触碰便如烟散,如雪霰,如墨隐,无丝毫踪影可寻。   晚景倦卧琼杯,若撕锦裂帛,霞色艳似二八年华的新嫁娘颊上胭脂不可方物。长天上的半壁红日明艳无匹,秋水波间的映画似幻而真。轻舟如羽如翼,伴着孤鹜的逡巡支离着水面,如镜的湖水一忽儿碎作千片万片,一忽儿又凝如琥珀。   码头的河水一荡一荡,水碧如蓝,波峰轻抚着岸缘,汩汩暗响,如一双青梅竹马间的曹曹切切的絮语。近岸的大小船舶也一荡一荡,近乡情怯抑或别绪离愁也一荡一荡。   咿——呀么——嘿——嘿——   船工的吆喝声一叠声的喊起,艄公摇橹靠岸,叶鸿悠站在岸边引颈而望着,心间早已被喜悦充盈。   二十载的南北相隔如斯苦涩,辛酸的想念把心房缠扰得不堪一梦,便只一梦,那经年的离愁,便作血丝攀上眸子,便作苍白渐染脸颊,便作憔悴让整个人都黯然萎顿。   但如今,那些如蚁啮心般苦楚都可以抛诸脑后,那一方院落里手足情深共享天伦的美满情境,曾千百次地在脑海中描摹着,今日便能亲历。   长身玉立的青年把嘴弯成一个颇孩子气的夸张的弧度。   码头人来人往,等了一会,叶鸿悠有些许的不耐。正泊入渡口的一艘大船上下来许多五大三粗的打短工的汉子,推推搡搡,撞了他几次,他便不再在干等在码头上,信步在四周游逛。逛了一阵,还不见那人的踪影,叶鸿悠下意识咬了咬嘴唇,皱起一双如远山如画的烟眉。   平日里,他是不大皱眉的。   不是前几日才通了信,说好今日到达的吗——说好,要和小时候一样,勾着肩背,踏遍这座小城的大街小巷,看看这红尘深处,笙箫琴瑟浅斟低唱里,究竟是怎样一番静好。   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耽搁了呢?   再逗留一会儿的话,天色要暗了。叶鸿悠甚至怀疑自己来早了一天,毕竟接到大哥的亲笔时,自己喜极而泣,一连几天都沉浸在莫大的喜悦中,约莫是将出发的日子算错了。   叶鸿悠决定自己进城寻一寻,好过空等,若到了地方大哥不在也不打紧,托人帮着送个口信寻一寻便好。   主意已定,叶鸿悠踱上贯通小城的主路。北地的初秋清清朗朗的,秋老虎尚猛,晒得人恹恹地不愿走动,但心思沉静下来,便觉些微的凉意轻悄地爬上肌肤,久了便也将燥热赶得无踪。不同于那烟柳江南铺满大小街巷的青石板,黄泥地上不见苔痕依稀,不见雨迹迤逦,不见铜绿深沉,路是踩在脚下的,心里却是满满的踏实,满满的安详。   走着走着,寻着寻着,天色已暝瞑,然而一路打听着,摸索着,却也寻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院落。实实在在的白墙青瓦,伫立在眼前的款款深巷中。近了——近了——   屋檐上悬着孤灯一盏,形单影只,却也暖。匾额已经看得分明,端庄中带些超拔,中正里含些跳脱的字迹,定是自家大哥手书。从未在一起习过文,断过字,但那人的字迹和自己的却有七八分的相像,就仿佛冥冥之中,两只手握在了一起,挟着同一只狼毫,让重叠的墨色在纸上缓缓氤氲着,力透纸背。   大哥已成亲了,嫂嫂是书香家的女子,两年前见过了一面,艳如蔷薇又安然如素,大哥泼墨挥毫时,想必有那一席添香的红袂相伴。小侄女很可爱,柳眉秀气一如其母,而一双眼眸深湛清澈,肖似父亲,当然,也像叶鸿悠自己。   想想,便觉得温柔。   小巷已至尽头,路有尽而思无涯。一路阒寂,身前孤灯明灭,身后人影三叠。   莽莽人世间,只剩这小街如带,只剩那青砖碧瓦,在盈盈青盏下约略着轮廓,朦胧着光晕。   浮生静谧,流年依稀。   四下静得纯粹,静得——不真实——   忽闻院墙后传来想象中的缱绻欢声。想象中的小侄女落珠碎玉一般的童言笑语,想象中的大嫂淡如清茗温如暖玉般的慈爱唠叨。果然是自己记错了日期了,那么,就当做给兄嫂的一个惊喜吧。   想到这里,叶鸿悠加紧了脚步,可走得越近,院内传来的声音却越空灵缥缈,直至碎为齑粉逐风而去。   欢声不再——   也没有半枯的木叶飒飒弄响——   也没有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的凄切——   无声,无影,状若无物。   摇曳的残灯的光亮,也自明明灭灭,自待湮灭。明明离入夜还早,但天幕如浓墨,化也化不开,黑云欲催,迫人怖惧。   身畔渐渐盘旋起了一股凉意,凉上心头,凉入骨髓。   奇怪得很,叶鸿悠心道。他有些明了,自己又是堕入梦魇了。这些历历往事,曾不断地在梦魇中循环往复,每轮往复,他都乘着同样的舟,走着同样的路,迷离在同样的巷间灯下,最后,也都要叩响同样经年沧桑的门环。   也都要推开剥落了朱漆的,老旧而富于古韵的木门。   也都要迈过同样偏高的,磨损的得古旧的门槛。   也都要一脚踏入——   修罗之地。   叶鸿悠想逃,一次次地,他拚却周身的气力欲从那修罗场中脱出,但拼到最后,只有自己形销影裂,那些魑魅魍魉却仍自凄厉地逼近,将自己层层锁在心魔中,不留一寸一缕的喘息之地。   若不推开那扇门,又当如何?   当陷入浩瀚的死寂。   与死寂相较,任何残忍都变得可以甘之如饴,寂灭便是最残忍的残忍。   认命般地,叶鸿悠将手指搭上门环。明知不会有人来应,明知当自己叩响第四次后便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木门的虚掩,明知道自己推开那扇朴实无华的大门后,映入眼帘的将是如何一副令他终身难以释怀的场景。但他还是像完成一个仪式一般,虔诚地,甚至是谦卑地——   手指摩挲过光滑的铜环,蜷起,慢慢握紧,握实。   如箭在弦。   “你很冷么?”冷,我很冷——   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温热的触感,沿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快要浸淫入骨的寒意却渐渐消散了。   “你很冷吧。”一如既往的温和的声音,明明是素昧平生的人,但叶鸿悠觉得,这个声音,仿佛踏过千山万水,越过重重光年而来,顷刻间便从邈远的红尘深处响到他的耳畔。   叶鸿悠回头,不出意料地,一袭雪衣映入眼帘。   “钟先生,您怎么……”   “嘘……”青年将食指凑到唇畔,轻轻发出一个音节。他睁着那双青白分明的眼,孩子气地眨一眨,“我来带你回去。”   “回去?”我尚能回去哪里呢——   来路已云烟弥漫,去路更是隐然难辨,除去眼前的方寸之地,我竟无处可去,无人相与。   叶鸿悠手上加力,铜环与木门相触发出闷响。   握在肩上的手猛然加力,钝痛。   钟雪怀的声音也从背后传来,“回去——这里你不该来——”   叶鸿悠犹豫了,以往的梦魇里,进退维谷时他一直茕茕孑立,形单影只,那如雪似玉的白影,从未显现过一丝一毫的踪迹。   跟着他,该不该——能不能——从魔魇中出离?   总该一试。   紧紧攥着门环的手掌,慢慢卸去力道,指腹,指尖——   指尖空存经年残余的锈迹——   “我们走吧。”   转身的一霎,身后的一切都支离了,消融了,褪色了。   昏黄的光晕染开来——   屏风依旧是那人绘的梅雪屏——   灯火依旧是曳动的残烛——   似乎,还有一剪人影,正支颐小憩。   灯下观美人,那人绝非倾国之美,但那温婉的眉眼,细腻的肌肤,逆光的脸上的纤毫,看在自己眼里,却都是莫可名状的喜爱。   说是喜爱,大概唐突了这种感情吧。几个时辰以前,他们彼此都无法预料那并不美丽的相遇,几个时辰后便谈喜爱,失之轻率,甚至失之轻薄。但一种感情,若发自内里的真纯,来如流水行云,又有何不可?   只是这样的情感确乎不是喜爱,而是冥冥注定的相濡以沫——   钟雪怀能够把他带出迷途,那么他能不能对钟雪怀施以拯救呢——或者说,钟雪怀需不需要,愿不愿意被他拯救呢——   这样的疑问,大概便要留待年华的氤氲了。   ***   叶鸿悠起身,摘下木桶旁的架子上挂着的衣物。   有些奇怪,他记得外袍应是他今日穿过的素色薄棉衣,可拿在手中才发觉是一件松花色单衣。   怎么回事?   那单衣披在身上竟也不冷,叶鸿悠转出屏风,那人已托着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谢谢。”叶鸿悠如是说。   那人奇道:“你又要谢些什么?”   叶鸿悠但笑不语,他说出口的,不需要那人明了其间的福祸因果。   钟雪怀并不计较这样的隐瞒,只道:“收拾好了便出门吧,中秋灯节要开始了。”   这厢轮到叶鸿悠吃惊了,“今日不是冬至么?”   钟雪怀歪了歪头,面上笑容怪异,玩笑地伸手探向面前之人的额头,“你莫非发起热来,烧傻了吧?看看你身上穿的,冬日里你会拿这样的衣裳吗?”   “呃……”   “还没有入夜,你倒做起梦来了。”钟雪怀站起身来,抬手在叶鸿悠脑门上轻拍了下,“快起来了,再磨蹭的话,大家都要等急了。”   “……大家?”   话未问完,钟雪怀已然开门出去了,叶鸿悠只得跟出去,甫一出房门,便被小院里的气氛感染。   地上哪里还有什么积压的雪迹和泥泞,大概钟雪怀秋日里从不扫去落叶,一层层赤金铺展开来,当中缀着点点朱红和赭色。   整条街人家里的大小孩童,怕都聚拢到浣芳沐雪小院里来了,几位母亲也在角落里的梅树下敛衣端坐,或手持绣绷飞针走线,或怀一襁褓逗弄幼子。还有三五白髯老者捻须架腿,有的嘬着香茗,有的捻着佛珠,有的竟悠悠扬扬唱起了小曲——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起——赏心乐事,良辰美景——   总角稚龄的孩童跑了满屋满院,绒花头软布鞋踏在满地黄叶上作弄的窸窸窣窣声——   烟火窜入天幕时尖锐的哨鸣一般的擦声——   五彩火花绽开的噼啪声——   大孩子们用衣摆兜起一兜枯叶,仿着烟花猛地撒向天空,木叶纷纷坠下时相撞相碰的沙沙声——   玉碎珠落般的笑声——   牙牙学语的幼儿糯糯学舌的含混童声——   最响亮的欢笑声似着羽翼,声声入耳。   真热闹啊,年年今日,红尘紫陌的所有角落,便这样被欢欣浸没了。   原来推开那扇木门,门外竟是与屋内完全相反的两个世界,关在心中的魑魅魍魉,从入不得那纯粹的喜悦中,亦无法蚕食,内心中依旧炽热的善与美。   我该庆幸——我该感激——   钟雪怀在院子中央支起了一方小桌,自己坐在桌畔,不知在写写画画些什么。身周围了一圈孩子,有一个还爬上了他的腿,钟雪怀摸摸小男孩的头,拿起他的小手蘸上水彩色,按在铺开来的竹荆纸上。   纸上出现了一枚稚气的小手印,钟雪怀又握着孩子的小手,歪歪扭扭地写下“小豆豆”三个字。孩子咯咯地笑着,喊着:“娘!你来看呀!”   叶鸿悠远远地瞧不清楚,便踱到钟雪怀背后,正和他怀里的娃娃对上了眼。孩子一双葵花般明丽的眼,黑白分明,分外惹眼。小童的母亲也走了过来,慈爱地抚着孩子的头,一派母子情深。叶鸿悠见了却觉得不妙,那正是今日在小巷见到的母子。他下意识后退,但一大一小对视了一眼,小豆豆眨了眨眼,甜甜一笑,“叶哥哥!”   孩子的眼中难以倒映任何一丝伪善,清澈的大眼中,看不出丝毫的芥蒂。孩子的母亲见豆豆和叶鸿悠对视,温婉一笑,也不虚言客套,仿若多年的里巷熟人。   叶鸿悠脑子有些乱,眼前所见,哪些是真,那些是幻?若非是误入哪般秘境,便是陷入了幻觉无法抽身。可身周的种种都清晰真实如许,尤其是那抹如雪的剪影。   叶鸿悠的表情僵硬得很,钟雪怀看出些不妥,将怀中的孩子交给母亲抱着,扯着叶鸿悠的袖子把他拽到一边,罕见地拧眉道:“怎么回事啊你?从刚才就阴阳怪气的。”   “我没有……钟先生,今天在府衙后院那边,小豆豆和他娘亲见过我了……”   “豆豆和姜嫂见过你又怎么了,昨日出字画摊的时候没见到?春日里人家送来的野荠菜,你不是吃得挺香么?”   “钟先生,你忘了我是个通……”   “我没有名字的么?!”   “岂能如此唐突?我们才相识一天而已啊……”   见钟雪怀又要瞪眼了,叶鸿悠硬着头皮道:“呃……雪怀……唉,你倒是说说,若非你今日救了我这个‘逃犯’,我为什么会住在你家里……”   钟雪怀横了他一眼,“都不知道你在讲什么糟心的,认识就是认识,你住这里就是住这里,哪里还有什么为什么。板着一张脸作甚?还不如挡起来呢……凤儿——刚才给你那个盒子拿过来——”   一个十一二岁伶伶俐俐的小女孩跑过来,身后缀着一串跟屁虫,赫然是庆州吴家村的小姑娘吴凤儿。凤儿手上戴着一条草编的手链,纹样精致,一枚银铃泠泠作响。   钟雪怀接过凤儿手里的盒子放在地上打开,“快给你们叶子哥哥挑一个,他怕见人。”   盒子里放了满满当当各式各样的面具,都是钟雪怀画的,几个孩子叽叽喳喳挑开了,有的说拿福娃的,有的说拿钟馗的,有的说拿美猴王的,最后钟雪怀亲自上手拣出两个,一个白色的小丑面具自己戴在头顶,另一个红色的给叶鸿悠戴上。   一个极鲜艳的……大——猪——头——   孩子们哄地大笑,呼啦啦跑开了。叶鸿悠将面具解下,拿在手中端详,神色……很是复杂。   钟雪怀尽力忍着不要笑出声来,本欲出言揶揄,见叶鸿悠面色尴尬,也不再多说,只道:“你这几天莫不是有些心事?过一阵子,我陪你去别的地方散散心吧。”说完不等叶鸿悠答话,便又坐回院中央的小桌旁了。   叶鸿悠却怔怔看着手中的面具出神。   时过境迁,物似,人却非。究竟是什么,为这枚褪去残色的面具重新染上朱砂呢? 第7章 六 寒江灯影   神思正远,衣衫的下摆却忽然被一只小手拉住了。叶鸿悠低下头,只见一个尚未及他腰高的小童头上顶着同样的红猪面具,弯着眉眼看他,“大哥哥,你的面具和悠悠的一样哦!”   说着又从身后拿出一个面具塞在叶鸿悠手里,“大哥哥,我这个和你的换好不好?悠悠要哥哥和我戴一样的面具!”   叶鸿悠单手解下自己的红猪面具递给他,又接了他手中的白色小丑面具,“好。”   “大哥哥和我们一起出去玩嘛!”   “……好。”   小童闻言开怀笑了,笑声泠泠如天籁,缱绻绕耳。小小的身影绕着叶鸿悠转了一个圈,又抓住他的手。   一大一小牵着手向院门走去,这时,又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院门外探头进来。一模一样的粉雕玉琢的稚嫩脸蛋,与泛旧的记忆里的面孔无限叠合。   小悠悠冲门口的小童招招手,小童脱兔一般跑过来。小悠悠把红猪面具给小童戴好,“现在阿遥哥哥的面具和悠悠的一样了!悠悠和哥哥长得一模一样,面具也要一模一样,什么都要一模一样,悠悠要永远和哥哥在一起!”   一样——一起——   怪不得天上神明的庇护也会给错了人。   叶鸿悠轻声问,近乎喃喃地重复,“要永远在一起……”   没想到两个小孩都听到了,齐齐点头,“嗯哪!”   叶鸿悠牵着两个小童往外走去,越过门槛后又觉得自己这样便出门去了有些不妥,总该和钟雪怀打个招呼。他让两个小童等在门口,嘱咐他们莫要乱跑,自己又步入院中。   等到他再出门时,门外却哪里还有那两个一模一样的小身影?!   叶鸿悠大惊,立在院门之前茫然四望。身后是喧闹如沸的暖院,身前却是凄然清冷的曲曲折折的街,空无一人近乎死寂。   总入迷途——总陷泥沼——总在失去——   身后有人戳了戳他,叶鸿悠回头,只见红影一闪,那两个一模一样的小童又窜到身前,小悠悠咯咯地笑个不停,小叶遥也笑道:“大哥哥你好笨喏!”   叶鸿悠长出一口气,无奈佯嗔道:“你们这两个小坏蛋!”   两个小家伙转身便跑,“大哥哥来追我们啊!”,一忽儿便又没了踪影。   叶鸿悠只得往他们跑走的方向追去,熙州府的路很是曲折,巷弄深深如叶脉,彼此连通,极易迷路。两个小家伙又有意捉弄,在大小街巷中七拐八拐地捉迷藏,叫他追得气喘吁吁。   最后叶鸿悠索性不追了,循着大方向缓缓踱起步来,前方隐隐然有一片灯火闪耀,还有汩汩水声。再转几个弯,绕出连片的街巷,运河河沿便在眼前了。   七月流火,林木赛金,沿河一带虽只微风习习,然而霜寒露重,久作逗留也觉凉意,令人瑟瑟。时辰稍早,节日气氛的火候尚在六七分间,并不多么热烈。弦月皎皎,月照秋林,滟滟清辉洒在连片的金黄上,减了俗气,添了古雅。   流水汩汩,秋波暗起。河面宽阔处船行如梭,铺满整个河面的,是大大小小的各色船只,还有形态各异的花灯花盏。最引人注目的是倦芳楼的三层画舫,顶楼四面过风的花厅内华灯憧憧,丝竹管弦百般婉转,花魁清越的嗓音袅袅娜娜,涓涓心事欲说还休,都在宫商角徵的转折中换了浅斟低唱,恩冤尔汝匆匆来去,都在五脏六腑中作了冰炭九重——   厅外凌于无地的回廊栏杆上,秋香色纱幔叠了三层,帘钩俱为玉质,与幔顶上垂下的玉铃相碰,似嘈嘈密语。细纱卷帘如轻烟,朦胧了倩影半面,凭栏的翠袖顾盼神飞,美态尽落盈盈一水间。   钟鸣鼎食的人家都为养在深闺的姝丽租下一条花船,船头船尾点上的精致花灯,俱是出自那些兰心蕙质的小姐们削葱般的玉指,放在显眼的位置以争智巧。小家碧玉亦穿上压箱底的华裳,撑篙秉烛,驾一叶渔舟穿梭于随波逐流的灯盏间。烛影深深,在佳人的面孔上投下光晕,约略了眉眼,又平添了风韵。   笛声,桨声,渔歌声——   灯影,树影,如兰倦影——   苍苍碧落。   滚滚红尘。   斑斓的影,琳琅的事,铺展在叶鸿悠的视界中,让他有一瞬的恍惚迷离。烟波能劝人酩酊,叶鸿悠闭目静伫良久,等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放眼寒江时,灯节的氛围已如鼎沸了。   人山人海,若寻不到那两个淘气的小家伙,可怎生是好啊——   “大哥哥!”稚嫩的嗓音从江心传来,明明相隔甚远,但那声音确凿响在耳畔,清晰又渺远。   顺着喊声看去,小悠悠和小叶遥竟并肩坐在一条大船的桅杆上,前前后后荡着腿。红猪面具都已经被戴在头顶,露出两张一模一样的稚气的面孔,都甜甜地笑着,挥着手。   鬼使神差地,叶鸿悠也举起手挥了挥,竟丝毫不担忧两个小童坐在高高细细的桅杆上,也不疑虑那艘大船将把孩子们带往何方。那条船通体雪白,生着清晕,在月色下竟也不突兀,仿若驶向仙庭的仙船。   走吧——走吧——   叶鸿悠背着手,缘河沿向树影浓密处的小道行去,天色不早,浣芳沐雪里的孩子们也该散了。   而身后传来人声,“这位兄台,可否留步一叙?”   叶鸿悠回头,面前之人的声音,体态与自己相仿,甚至和陌生人讲话时手指蜷起捻着衣角的习惯都一样,尽管戴着一个白色的面具,但就算不去看那张脸,叶鸿悠也知道他是谁。   那人脾气很是爽朗,却不谄媚,他自报家门道:“我是叶遥,方才见到兄台手中的面具,竟和我的一模一样,想来是你我二人本就有缘相识。既然如此,天色也晚了,不如我们结伴走一程吧。”   自己的胞兄分明已经故去,此时却囫囵个地站在自己面前,分明是这世上与自己最最亲密的人,此时竟宛如陌路。叶鸿悠这时才确凿地相信,自己尚不曾从梦境中走出去,此前所历种种,均源自自己心中解不开的死结。   既然是梦——   那便纵容我一晌的脆弱。   面前的人面上挂着一个舒展的笑容,静静等待回话。叶鸿悠突然大步上前,双手环住叶遥瘦削的肩,把头埋在他的颈窝。温热晶莹的水珠似重千钧,不可抑制地连连坠落,滑入叶遥的衣领中。   叶遥没有推开他,反而用一双温柔的大手轻拍他的背,仿佛哄着一个失去了心爱的玩偶而哭得撕心裂肺的孩童。   良久两个交叠的身影分开,叶鸿悠想起,面前之人尚是一个“陌路人”,便道:“在下……在下唐突了,在下的兄长……过世,你……你的感觉很像他……我才……抱歉。”   叶遥不以为意,“兄台性情中人,又与兄长手足情深,在下深受感动,岂会介意。只是劝兄台莫要太过伤神啊……对了,还未请教贵姓。”   “我也姓叶,我们同姓的。”   “哦?若是追本溯源,你我二人许是本家呢。兄台哪里人士?”   叶鸿悠本欲说自己是苏杭生人,话到嘴边又一转,“家在凤翔府。”   “巧了,我也是凤翔府人,他乡遇故知,你我二人也许真的同出一宗呢。”   “……那我喊你一声大哥可好?”   “好。”   “大哥。”   “……嗯。”   “大哥。”   “嗯。”   两人离了河岸,走进小巷,身侧屋影幢幢,身后熠燿宵行,笙歌渐远,阒寂无人。方才缘河而行时,二人谈天说地,相见恨晚,而此时,仿佛受到周遭的肃静氛围的感染,渐渐都不再开口。就这样走下去——走下去——   叶鸿悠不大认识回去的路,听凭感觉在回环曲折的街巷中转着弯,却也糊里糊涂地走近了浣芳沐雪。   院内已无人声,想是街坊们都各自回家了。院门没落锁,门前留了一盏灯。烛花跳动,两个人被拉得长长的影子也跟着摇曳。行到门口,叶鸿悠道:“我到了,进来坐坐吧,这里是我一个……朋友的住所,他很喜欢客人的。”   叶遥没动,也不说话,纯白色的小丑面具,双颊的位置涂着两团大红,绿色双眉弯如拱桥,下方是黑洞洞的一对虚空——   没有琥珀色的瞳仁——   没有倒映在其中跳动着的不安的火光——   没有丝毫生气——   叶遥低下头,拉开系在脑后的带子,手很白。   也不只是白——那只手是细腻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豆蔻少女都难以拥有那种平滑紧致,掌心手背没有一丝一缕的纹路。近乎透明的肌肤下血脉交纵,缓缓流淌着的却是无色的液体。   极缓地,那只手轻挟着面具的边缘,把它从面上剥离。一道罅隙扩张为一道宽缝,再变大——变大——   直至那张“脸”毫无遮拦地暴露在昏暗的灯下。   那不是一张脸。   那仅仅是——一团白雾。   叶鸿悠伸出手去,想要触摸那张雾化的脸,只是他一伸手,那团浓雾便迅速地向四周飘散着,散着散着就褪色湮没了。   啪嗒——   纯白的面具跌落在石板上,摔了粉碎,逐风而去。   “大哥……”他只能这样喃喃着,宛然一个无措的孩子。他望着白雾消失的方向久久静立,黑暗里再没有出现任何一抹异色。叶鸿悠长叹一口气,转身推开浣芳沐雪虚掩的门。   地面上依旧铺着厚厚的黄叶,脚踏上去簌簌作响。院中的方桌仍立着,五彩油墨干涸在瓷碟里,而烛泪冷在烛台上。桌上胡乱摊着几幅画废了的竹荆纸,几条残次的篾条静静躺在一旁。桌上,还伏着一个人影——   白衣胜雪,月照之下萦绕着莹莹的清辉,发柔柔地散在背上,桌上——   叶鸿悠的嘴角挑起——一座清雅的院落,一个如雪似玉的青年,一段宁谧安详的静好时光,这些美好的人事物,愿意收留身心俱惫的,无家可归的我,那么我能不能就把这里当做可以皈依的地方,撒一把流年,饮一瓢余生。   不想惊醒他,却又忍不住想要走近,细细地看看他的睡颜,是否如削去了白日里的狡黠,又保有了一贯的安然恬淡。鞋子碾在满地金黄上传来脆响,衣袂磨戛也发出细碎的响动,风甜甜睡着。   走到近前,望着伏案而眠的钟雪怀,叶鸿悠总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异样。身前的人睡得安稳平和,院内无风,覆在背上的墨发纹丝不动——   等等——   叶鸿悠屏息闭目片刻,周遭死寂,连呼气的轻响都不可听闻。   伸出颤抖的手抚上那人的背,期待他悠悠醒转,轻笼着额头怪自己在外面游逛得太久,期待他露出调笑的表情,揶揄地问自己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丽姝,花前月下流连忘返了。   然而那人始终没有醒来,手下的身体半晌毫无起伏。叶鸿悠凝视着这具尚余温热的躯体,一股熟悉的而诡异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沁入鼻端。   面无表情地扳过他的肩,让他靠向自己的胸口,两人一起顺势跌坐在满地金黄上。怀中人的脸上尚戴着几个时辰前那人亲手拣出的纯白的小丑面具,此时已被鲜红染透。   现时拿在自己手中的白色的小丑面具。   现时戴在那人脸上的红色的小丑面具。   须臾前跌落在石板上,摔了粉碎,逐风而去的,戴在叶遥一片虚空的脸上的白色的小丑面具。   须臾前换给小悠悠的红色猪面具。   须臾前戴在小叶遥脸上的红色猪面具。   渺远到不知何夕戴在大哥脸上的白色小丑面具。   渺远到不知何夕戴在自己脸上的红色猪面具。   在这一霎越过无限的,扭曲的时空,交叠,又统统湮灭。   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刺向中秋节的静夜,刺入冬至节的雪夜里,刺破存于世间的一切美满。   叶鸿悠惊醒在冰冷的水中。方才的梦境太过真实,也太过虚幻。掺杂在美好之中的残忍,才最伤人,那染透鲜血的面具,是否是在为自己做一个盖棺论定,你是个身带不祥之人,克尽所有亲近之人的天煞孤星?   正如多年以前,一个总角少年任性地抢走自己心仪的红色猪面具,剩下另一个和他一般无二的小身影含着宠溺的笑拾起另一枚,然后司命星君就这样荒谬地分定了他们南辕北辙的结局。   太遗憾,太匆匆。   既然如此,我该再次放逐自己,惩罚自己不是吗?   我该离开不是吗?即便这方寸之地再温暖,再让我留恋。 第8章 七 往事静寂(上)   冬夜静寂,梦境中大片大片的金黄都褪作无情的素白,红梅几点零落成泥,伶仃着入眠了。   窗推开一个缝,寒气溜进屋来,再赶便赶不走了。院内再无光亮,亦无人息,那人应是歇下了。   现世的一切都那样幽寂而安详,那院,那雪,那冰清玉洁的人儿,曾馈赠给我片刻的心安,但亏欠太多如我,再无法承受这样的慷慨。   叶鸿悠在桌上留了一笺便条,不论出于哪般的用意,总不该真的消失得彻彻底底,飞鸿踏雪尚余残迹,何况只惊鸿一眼,他便将他堪堪看进了他的梦境里——   深刻地——   毫无保留地——   犹豫了一下,叶鸿悠又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样物事放到笺纸上,那物事滚动了几绕,闷闷地作了些声响,又归于沉寂。叶鸿悠吹了灯,轻掩门扉,踏向院中。   不虞院门又被反锁,月上中天,北地冬夜里寒意嶙峋,那人这个时辰跑出门去做什么?又能去到那里呢?   顾不得许多了,叶鸿悠绕到房后,垒起几块石头,攀着窗台坐上了院墙。院外靠着墙根的是雪垛子,跳下去应该不会受伤吧……   跳下院墙的时候叶鸿悠还是摔了一跤,腿脚没有受伤,只是头沉沉的,隐隐作痛,一时间还站不起来。在雪垛上坐了良久,感觉到一些力量流回四肢,便猛地一使力想要起身。站起来时身形不稳,眼前白光刺目,眩晕感如潮涌来。   叶鸿悠连忙扶墙站好,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强光渐渐淡了下去,为一袭雪衣所取代。   “你干嘛?”   “……”头很晕,眼前的人晃作三个虚影,声音也听不真切,在耳廓反复碰撞。   叶鸿悠感觉那人用与梦境中无二的动作,伸手探向他的额头,随后“嘶”地抽口凉气,“烧成这样还敢出门?!”,言罢拽着他衣袖把人拉近身扶住,进院去了。   浑浑噩噩被扶进房门,囫囵地被换掉湿衣,厚重的棉被覆在身上的踏实感觉,让染了寒气的身躯松下劲来,坠落黑甜,这一夜竟无梦。   再醒来时,满室药香。   床边摆着一个炭火炉,炉上温着药汤,红泥药壶壶口连连吐着白气,烟雾迷蒙。炭火烧得很旺,而室内空气却并不使人口舌干燥,原来放置药壶的灶口外围另添了一圈凹槽,槽中盛着清水,此时仅余小半,有一圈一圈累积的碱渍挂在壁上。   室内采光很好,糊窗的纸虽用了两层,然而纸质透明,并不劫掠多少日照,一斑一斑的日光泼在地上,桌上柜上,半旧的器物摆设上,穿梭在漂浮的轻尘中,令人心头一暖。   “醒了?醒了便把药喝了。”不知何时推门进屋的钟雪怀从桌上拿了个瓷碗倒满药汤,端到床边坐下。棕黑的药汤盛在碗中,浓浓的药香更加漾出来。   叶鸿悠伸手接了,边咳边道谢,寒症的红潮爬上消瘦的脸颊,“又给先生添麻烦了。”   钟雪怀小小地撇了撇嘴,“怎会突然发起热来?”说着伸手摸了摸叶鸿悠的额头,烧已经退了。   额头上的触感冰得叶鸿悠一个激灵,皱眉,“先生的手怎会如此冰冷?没有受凉吧?”   钟雪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天生如此。”   叶鸿悠尚不及他言,只见钟雪怀从袖子里摸出一份团成团的信笺,看也不看就放入炉火中付诸灰烬,正是昨夜叶鸿悠留在桌上的纸条。   叶鸿悠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流转,面上露出些微的困惑,然而钟雪怀不看他的脸,隔着氤氲的白气,凝视着落在床边低柜上一尊慈眉善目的木观音像上的金斑,“真的这么想离开的话,也要先把病将养好,另外,也要等我想办法让大人撤掉海捕的画影图形,”,略作停顿,又加了一句,“是我自作聪明害你至此,你千万莫要抱什么歉意了。”   叶鸿悠不解,“钟先生何出此言?若没有你的援手,我说不定早已魂归黄泉了。”   钟雪怀将视线移过来,对上他的眼,轻声道:“那海捕文书上的肖像出自我的手笔,你是知道的。”   叶鸿悠摇头,“那也怪不得先生,要抓我的是那放狠了心肠的九五至尊,和先生一点关系也没有。”   钟雪怀却道:“那画像上所画的人本不是你,他也不叫你现在这个名字,你也猜到了对吧。”   叶鸿悠默然,半晌才几不可查地点头。   钟雪怀端详了一番他的脸庞,“若论五官,你和他是分毫不差的,但他的眉很浓,下颌尖一些,身材也更健壮,神态端肃不苟言笑,看起来像是中正敦厚的商贾。而你的眉眼却柔和许多,面颊上线条温润,书卷气也重,还喜欢清清淡淡地笑……对,就是你现在的这种笑,很耐看的——人杰地灵,你该是水乡生养的人才是。”   那人和自己面对面坐在一臂的距离内,品评着自己的相貌,偏偏语调又是十二分的认真。不带丝毫轻佻的赞语,让叶鸿悠听了有些赧然,又有些莫名的欢喜,刚刚翻出心湖的苦涩,又慢慢消减了下去。   钟雪怀接着道:“一般无二的无五官,只要在眼角眉梢稍作改动,看入眼中的感觉便会大有不同,偏偏轮廓还是那般的轮廓,不谙画技的人即便感觉得到有些不同,却也说不出哪里出了问题。我画了十几年的画,自问可以瞒过府衙里那些粗人。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却是,你的眼角下有一颗朱砂痣,他却没有……是我在画图的时候,‘不小心’弄上了一滴墨迹……”   叶鸿悠打断他,“你是想救他,我知道的。”   “却害了你,不是吗?”   “我宁愿有人来‘害’我,也不愿李代桃僵……我本不该来到这世上,克尽至亲,独自浮沉。”   “你真信这世上真有相克的说法?”   “我不信……可最后,由不得我不相信。”   钟雪怀深深看进他的眼眸,“我不信,你也不要信,业孽都是人作的,和神灵一点关系也没有。”   “……”   “他是你的兄长是么?”   “……是。”   回忆若来,合该如冬日囤积了雨雪的浓云一般,熹微了日光,也蹉跎了年华。淡金色的光晕里,再三造访的残忍,也不挥起冰冷的锋刃,斩断饱经伤害之人心头仅存的温暖——   二十二轮春夏的更替前,一个平平无奇的秋日,云不比往日更清淡,天幕也蓝得一如既往地醉人,黄历上照例写着宜哪般不宜哪般,官道上的车马依旧络绎,包着铁皮的木轮碾碎的,是岁岁年年缠绵在黄泥路上的喧嚣与静谧。   凤翔府曲折深巷之中的一方苑囿里,隔着木扉传来一声新生儿略沉闷的啼哭。   立在外室强自压抑着心头焦躁的男人,再也装不出故作沉着的模样,他推开里屋的门探头进去,只见丫鬟用半旧的柔软的棉布襁褓包着一个小小的婴孩,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小家伙皱着白嫩嫩的小脸大声哭喊,一声一声都响进第一次做父亲的男人心里。   男人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一戳婴孩香香软软的身子,那小婴儿竟止了哭,咯咯地笑起来,大眼睛完全张开了,水亮水亮的。   “啊!老爷!您怎么进来了?!快出去快出去,夫人还没生产完,产房煞气重……”,一声更加响亮的啼哭打断了小丫头的话,她将襁褓轻轻塞在男人手里,把他推出门去,又跑回丝幔重重的雕花木床边。   男人抱着小东西在门口打转,明知刚刚落草的小儿什么也听不懂,却忍不住絮絮地说着:“宝宝乖,我是爹爹,给爹爹笑一笑……给你取什么名字好呢?嗯……叫小遥遥好不好?好不好?”   小东西眨眨眼,伸手胡乱在虚空中抓着,男人一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威仪,颇为稚气地傻笑着——他是父亲了。王朝更替的尘嚣尚在纷扬,荒烟漫草的世道里,上天赐给他如花美眷,赐给他波澜不惊的安稳年华,他早已不再抱有任何贪慕,只愿守着妻子在时光里静溯。   现在,又一下子有了两个孩子,上天是多么恩宠他啊——若是两个男孩子,将来子承父业也好,自己打拼一片天地也好,投身科考做个小官也好……不,还是莫入公门,免去案牍劳形的好,哪怕就做个无忧的教书先生都好。若是一男一女,男孩子娶个贤妻,女孩子嫁个妥当人家,如梭的光景一晃而过,自己便儿孙满堂了——   “恭喜老爷,后生下来的也是个小少爷呢,快进去看看夫人吧。”,小丫鬟接过男人手中的襁褓,随着他一起进入内室。重重掩映的丝幔旁,产婆垂首立着,男人撩开纱幔坐下,大手伸进被褥里,握住女子消瘦的手。   丫鬟将小小的襁褓摆在母亲的身边,和另一个软布包裹着的小东西并排躺着,随后拉着一旁的婆子退了出去。室内仅余夫妇二人静默相对,一时无话。   因为生产,女人面上亏欠了些血色,黏腻的汗水把一绺一绺的额发粘在鬓边,然而那明眸皓齿更加楚楚动人,挟着初为人母的独特的祥和。她喘匀了气,就挣扎着要坐起来。   “雨溱,慢一些。”,男人轻轻把她扶起来靠在自己怀中,用袖子沾了沾她额上的汗,“雨溱,你做娘了,高兴吗?”   “……嗯,让我看看孩子。”   男人让她靠在软枕上,把两个襁褓抱过来,一个放在被子上,一个放在女人手里。两个双生的小家伙长得一模一样,但弟弟左眼下有一点朱砂痣,明艳却不女气。女人伸出纤指摩挲孩子的小脸,再低下头亲一亲,端的是百般的怜爱。   夫妇二人逗弄了孩子一会儿,男人便道:“雨溱,你累了,你睡,我陪着你。”言罢将两个小东西放在窗的里侧,温柔地给母子三人盖了被子。起身,丝幔落下,对方的面目看不真切了,时光也跟着朦胧了。   “我和哥哥是秋日里出生的,生辰和中秋很近。”叶鸿悠这样说着,“我长大了以后,爹和我说过,我们出生那日天高云淡,岁岁年年的秋天都一个样,但是那天的桂子香很浓,闻了叫人沉醉,醉得很想流泪。”   “母亲生产之前,请了当地有名气的几个老大夫把过脉,都只说母子康健,没人诊出我母亲怀的是双生子。以至于一听到婴儿的啼哭,我父亲就莽撞地闯进了房,没想到我娘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煞星,赖着不愿意出来……   “我们兄弟二人的满月酒,摆得并不多么盛大,当时我朝刚刚开国百废待兴,如我父亲一般的中正的商人富商,绝不打趁机敛财的主意,反而多多接济穷人和流民,家底便不多么丰厚了。可那场酒席胜在热闹,十里八街的里巷熟人,和我父亲交好的富贾甚至府官都来了,场面极是热烈。那晚院门上悬着两挂千响的鞭炮,点上之后缀着火星的红纸纷纷扬扬,连连的爆响震耳欲聋——   主卧房只点了一支烛火,一身细布秋装的女子绿云轻绾,立在一副有两个篮子的藤制摇篮前。没有多余的修饰,生产后的身材也略显臃肿,但那螓首蛾眉每一顾盼时的风韵神采,分毫不减二八年华时的夺目。   此时她轻吟着一段韵律,一手摇着摇篮,一手却笼着眉心,面上愁容不加掩饰。身后跟随了多年的婢女菁儿从背后为她披上一件衣衫,见她忧思满腹的样子,却说不出什么劝慰的话,也跟着幽幽地叹了口气,径自到外室整理着些什么东西。   母亲的哼唱渐息,一时房内除了摇篮发出的吱扭声,就只剩烛火不时迸出灯花的毕剥声响。   明明是大喜的日子啊——初为人母,这样的日子难道不是最值得欢欣的吗——   外室里,菁儿唤了一声“老爷”,女子回身,看着她的丈夫推门走近。男人的面色和女子相较,因为轮廓少了温婉柔美,愈加显得凝重。女子微颦。这样的表情,本不该出现在他的丈夫脸上。做事时他是严肃的,却不显阴郁,和自己琴瑟相对时是极温和的,极认真的。和孩子在一起时啊——   和孩子在一起时,他自己便也成了个大孩子,女人以前从未见过男人那般稚气的面目,他是多么喜欢这两个小家伙啊——   男人把两个孩子都抱一抱,亲一亲,女人静立着,唇角漾出苦涩的笑容。她听到自己的丈夫问:“雨溱,你想好了么?”   女人不语。   男人把手中的襁褓放回摇篮,从背后环住妻子,“雨溱,该做决定了,坚强些。”这样说着,他的声音也低下去。   女人仍旧不言不语,她靠在男人肩膀上默默垂泪,半晌,男人放开她,“罢了,雨溱,我是男人,我来替你决定罢……”说着从摇篮中抱出双生子里的哥哥便往外走,“遥遥是哥哥,便替弟弟挡些风雨吧。”   男人已走到门边,女人本用无神的双眼盯着摇篮中蓦地空出的一块,此时突然大步上前,拦腰抱住男人。行动间碰倒了平日里做茶道的矮几,紫砂的杯盏碎了连串,尖锐的声响让两个婴孩一下子大哭起来。女人却不管不顾,只对自己的丈夫说道:“亭远,我不要选,两个孩子都留下吧,就算死,我们一家也死在一起。”   叶亭远空出一只手拍拍女人的手,拉开她紧紧缠扰的双臂,不再言语,径自走出门去。前院传来推杯换盏的哄闹声,女人跌坐在地,泪落如洗。 第9章 八 往事静寂(下)   “那日,几个好事的客人起哄说让嫂子把孩子出来抱出来看看,我父亲便说,前些日子雨溱经了丧子之痛,大病一场,身子经不起风吹,便由我去把孩子抱过来吧——没错,正如你所想的,我父亲谎称两个孩子只活下来一个,知道内情的只有他和我母亲,还有与母亲情同姐妹的菁儿和看着我们出生的奶妈。   “我们的父亲只是凤翔府内普通的商贾,我母亲却是前朝皇室流落民间的遗珠,她的父亲只是个郡王,且生性澹泊,不让自己卷入皇权的中心,也给自己的子女留下了一条绝境中的生路。我朝开国时,便任凭如我母亲一般的前朝宗室女子抽身事外,并未加诸刀戟,仅仅是略作监视。   “只是母亲从未释怀王朝更替时身家性命在别人手中打转的恐惧,还有眼睁睁看着比她尊贵的公主郡主远嫁异域或者索性殉城的绝望。她只怕多年之后,两个孩子长大成人,却有一日还要受她的身份所累,命丧黄泉。她猜得太准了——   准到——哪怕上天都宽容了那些挣扎在泥泞中的蝼蚁,却终有一日重拾作弄的念头,伸出苍老的手指,轻轻一碾便让那些可怜生物作了尘土。   “母亲初有孕时,她和我父亲二人谁也没有想过以后,以至于两个儿子降生后,府衙里掌人口的小吏上门,她方才意识到,自己始终笼罩在皇权的阴云下,自己的丈夫子女,哪个也逃不开。   “当时,两个孩子的大名尚未定下来,父亲索性在名册上写下我大哥的小名,便当作正式的姓名了,又说,孩子本是双生的两个,一个没活下来,死了。一场法事,让所有人都作了‘叶家只有一个男丁’的想法,那‘死去’的双生子,从此不再有身份,也将不再罹受皇权的重压。   “可这就意味着,我和大哥其中的一个,要永远背井离乡,不再和这个家扯上半点关系。我娘性子柔极,柔到逆来顺受,甚至柔到不辨是非,她见不得任何杀害屠戮,不论正义与否,更见不得任何生离死别,遑论是让她亲尝骨肉分离的剧痛。摆过满月酒,她就要送走一个孩子,是哪一个她根本无从抉择。   “摆酒的时候,父亲把大哥抱到了众目睽睽之下,说这孩子单名‘遥’字,是取了志存高远之意,说这孩子极有灵气,双生的兄弟殒命时,竟似有所感应,哭闹不止……   “那天夜里,来客闹着闹着就散了,烛火烧着烧着就熄了,母亲啜泣着,想着想着,也想通了。那晚她哄我睡熟了,亲自和父亲送我上了船,把我托给了父亲在江南跑生意时交下的挚友。那时,父亲母亲在我眼中尚是一剪虚像,尽管生身母亲的味道,任谁也无法取代,但我终究与抚养我的另一对父母情感深些。对于亲生的父母,我心头只有恭敬,只有孝悌之义,却始终无法再亲近,尽管我很早就明白他们为何‘抛弃’我,尽管我对他们只有感激,没有恨意……   “自我五岁那年,每年中秋,我们一家便在江南团聚一次,因为我和大哥的生辰便在中秋前几日。每年的那个日子,我心心念念想见的,不是生了我的父母亲,而是我同胞的大哥。见过他后,我才确凿地知道,在这世上,我本不是一个人——”   ***   薄暮暝暝,秋日的云很丰腴,烙着沉重的阴翳,堆在墨蓝色透亮的天幕上,起伏有致。五岁的小童坐在深巷小院的门槛上,闲数参差青瓦间伶仃绽出的烟火。   十里荷花艳,三秋桂子香,这一日是中秋啊——   平日里一起玩耍的小不点儿们今日回家都早,吃过糕饼后是灯节,闹过灯节之后该赏月。   远处青石板上传来轻轻重重的脚步声,小童百无聊赖地探头望去,只见自家爹娘引着一男一女两个人正走过来。正和自家娘亲说着话的女人见了他有一霎那的怔忪,随后便猛地奔过来一把把他抱起来,温热的液体挂在腮边,睫上,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小童给她闹了个莫名其妙,本能地有些抗拒女人的怀抱,但他的性子远比同龄的孩子来得沉静懂事,微一挣动抽出自己的小胳膊,揩了揩女人的脸颊,又睁大了一双莹亮的眼瞅着女人,眼下一点朱砂显得分外乖巧。女人身后,一个男人也走出来,轻抚小童的发心。   小童的父亲笑道:“先进门了吧?悠悠还没吃晚饭呢。”便当先入院引路。   女人颔首,却是抱着小童不肯撒手,她身旁的男人约莫是她的丈夫,便挽着她的手臂跟上。   小童被女人迎面抱着,此时揽住了她的脖颈,脸对着身后的幽深。他看到自家娘亲抱起另一个小孩走在稍后的位置,那小童滴溜溜转着大眼,正瞧着自己看。   进了厅堂,饭菜很快端上桌来,方才抱着小童的女人把他放在自己的腿上,喂他吃东西。小童有些拘谨地看了看自己的父母亲,他父亲便道:“这二人是悠悠的……呃……叫干爹干娘吧,他们与为父是好友,以后悠悠要像孝敬爹爹娘亲一样孝敬他们。喏,这个是悠悠的哥哥。”   小悠悠用糯糯的声音叫了人,歪歪头,视线与对面的小童恰好相对。   这一相对,便化开了多少少不经事的喜悦,凝固了多少经年累月的执着——   饭罢,大人絮絮地谈着,大人们说的话,小童们听不大懂,小童们说的话,大人们能听懂——   “告诉你一个秘密,遥遥其实还有个弟弟。”   “遥遥的弟弟在哪里?”   “菁儿姐姐说,遥遥的弟弟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遥遥找不到,永远也找不到。”   “没关系,悠悠帮你找,悠悠也是遥遥的弟弟。”   “悠悠也想要一个弟弟吗?”   “悠悠最想要个哥哥。”   “遥遥可以做悠悠的哥哥啊!”   “嗯哪!”   “可是为什么悠悠长得和遥遥一模一样呢?”   “嗯……不知道啊,隔壁的虎头哥哥和悠悠长得不一样,西街的华如妹妹和悠悠长得也不一样,只有遥遥和悠悠长得一样呢。”   大人们说的话,小童们听不大懂,小童们说的话,大人们能听懂——小童们说的话,大人们听着听着,眼就酸了,心就空了——   ***   “以后的每一年,我和大哥都可以见一面,总角稚童长成了葱葱茏茏的少年,少年蜕变成长身玉立的青年,青年娶妻生子,后来——就不再有后来——   “那一年,我们两家人没有去看花灯,也没有看月,我们就在屋中说着,笑闹着,待到吟花弄月的人都散了,还不愿睡去。那天我又有了另一对疼爱我的爹娘,还有了一个长得与我一模一样的哥哥,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长长久久地过下去——   “第二年,还是在中秋夜,我又见到了大哥,那天他捧了两个面具,问我喜欢哪一个。   “一个红色的猪面具,一个白色的小丑面具,也许小孩子都有些自己也搞不懂的趋利避害的灵性,我看着那个白色的小丑面具——那个面具其实挺可爱的,红色的脸蛋,绿色的眉毛,弯弯的眼——可我就是莫名觉得厌恶。所以尽管我也不太喜爱那个猪面具,可还是立刻伸手拿了起来,大哥当时是什么表情我没看到,现在想起来,才后知后觉地明白,我们分别拿起不同的面具,就像拾起南辕北辙的命运——   “以后的每一年,我们兄弟都能见一面。我们勾着肩背,带着各自的面具,到浮满了花灯的河边去,到金黄金黄的桂树下去。那个面具,我们各自戴了十五年,谁也没有提过要换一换。   “后来,生我养我的爹娘相继都去世了,他们走得虽早,但都很安详。我只剩下大哥一个亲人,他每年都来江南看我,再后来,还给我带来了大嫂和小侄女。   “最后一年,大哥没有来,来的是他一封亲笔信。   大哥说,我孤零零一个教书的夫子,在江南也还没有家室,不如就回凤翔落地生根,一家人能在一起,比什么都好。那时的世道总算有了些蒸蒸日上的样子,新主虽则越老越有些怯懦,可终究不是施□□的昏君,大哥说,我们不必再过藏头露尾的日子了。我们想相信这世道一回,可这世道就是不给人相信它的机会。   “我到凤翔府的那日,天很高,晚霞明灭,北地的秋终究和江南的两种风情,我在码头等了一会儿,就已经很喜爱那种美了。   “可不管我怎么等,大哥就是不来,我照着他画给我的地图,找到了大哥的宅子。那院里的情形,我想过金玉满堂,想过绿萝成荫,甚至想过陈旧杂乱,就是没想过,那里面的情景,对我来说不亚于修罗之地——   “我一辈子也忘不掉,那些恶鬼无时无刻不在我脑子里打转。流离失所寝食难安的时候我无法祛除心魔,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也照样无能为力——   ***   一次次出现在梦境之中的场景,真实得可怖,真实得让人心生虔敬,在心口上旋生旋灭个千百番,究竟难以囫囵个地随苦泪一并咽下。   修罗之地开门见山地显露着声势,横陈的无头尸身,崎岖着交汇着的鲜血——   让读了半辈子圣贤书的青年措手不及地明白什么是真实而残忍的君的威仪。   一面是披着复兴的衣裳兴风作浪的邪教,一面是打着苍生的旗号色厉内荏的皇朝,夹在罅隙中的伶仃的可怜虫,该求谁恩赐几滴卑微的苟活的运气呢?   软软瘫在地上的青年伸出颤抖的手摸向碎在一旁的杯盏残片,无意识地在臂上手上划着道儿,没有尖锐的刺痛传来,七窍五感的灵敏渐渐退潮,麻痹的知觉缓缓没顶。   ***   “最后的最后,整个院落都付之一炬。那些皇朝的爪牙在墙根下花木上都泼了火油,一把火把半个庭院烧了个干净。大哥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桂树,浓香款款,烧起来的时候,满树金黄成了满树火红,桂花的甜香被火一烧,味道说不出的古怪。火起时我缩在柴房,行凶的人没发现我。我手里攥着从小侄女脖子上捡回来的平安锁,是她出生时我找江南最好的打首饰的师傅做的——”   “这一枚银铃就是那平安锁上吧。”钟雪怀从袖子里摸出一粒黑色的物事,那物事在他手心滚了两滚,便安静下来。   “是啊。那锁,我卖掉了,给与我同路的可怜人换了衣裳,就剩下了四粒这样的银铃,两个送给了队伍里的女孩子,还有一个我还贴身放着,不过约摸在我跳墙的时候遗失了。”   “……你怎会突然想要离开?可别说什么怕给我找麻烦的鬼话。”   “钟先生,那不是鬼话,我再不敢违逆天兆了。昨夜,我做了一个梦……”   说到这里叶鸿悠突然感到些不自在,梦境的末了,他抱着那人冷冰冰的身体和血红的不祥的面具,惊醒的刹那间,心头泛起难以言喻的绝望——   是了,绝望。亲生大哥全家惨死眼前,连留一个全尸都成奢望,当时的自己,愤怒,悔恨,不甘,遗憾,百味杂陈心间,终究都化成利剑,剜去了他的心。那个躺着一颗淡泊而火烫的心的地方,一瞬就空了。   然而当他怀抱着那个可以称之为陌生人的尸身的时候,旁的心绪逃窜得无踪无影,只有莫可名状的悲伤如疾风骤雨呼啸而来,将他本就零零落落的身体扯碎。   那一刻的悲哀绝望,究竟是为自己被确凿地打上不祥的烙印而伤,还是为失去了什么珍若珠宝的心尖上的东西而伤,他恍惚着想不真切了。只道这种悲哀,与失去了遗憾未能相伴左右的双生兄长的悲伤,终究是截然两样的。   “我做的那个梦,一派光怪陆离,错乱的时令,纷乱的人群,还有迷乱的我自己。我梦到了过世的兄长,梦到了我们小时候,梦到了一群群可爱的孩子,也……梦到了先生。”叶鸿悠深吸了一口气,坚定了语气,“我梦到的人全都代我受过,你们代替我去到未卜的迷途,代替我失掉身份和脸孔,也……代替我死,我怎能不离开?我不杀伯牙,伯牙却因我而死,再不离开,会害了你。”   钟雪怀皱眉,“你觉得,你是兄长是因你而死。”他的语气中没有疑问,而是一派的确信。   叶鸿悠道:“我们尚在襁褓之时,大哥替我留在了是非之地,以一人之力,挡下了两个人的灾祸,最后……连尸体都要遭到亵渎,我……”   钟雪怀正色打断他:“没有谁替谁挡灾祸这么一回事,该来的总会来,不该你受的,不会摊在你头上让你承担。孽是人作的,凭你冰清玉洁还是脏心烂肺,全都一视同仁。只不过你若做个好人,活着的时候便一定有人对你同样的好,魂归离恨天的时候,也不必担心小鬼难缠了。”   “不错,过往二十二年,我问心无愧。我若死了,不担心阎罗殿里被判上什么罪刑。但不论如何,现在的我终究作为一个‘逆贼’活在这世上,总在连累旁人。”   可钟雪怀却不以为意地轻声道:“咱们两人,谁连累谁可不一定呢。”   叶鸿悠没听真切,才要出言询问,却见那人蓦地靠近,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温热的吐息萦绕不去,气氛暧昧得令人心头一暖的同时又心弦紧绷。可他竟分不出力气纠缠那究竟是何感觉,又缘何而来,整副心神,都被刚刚听到的几句惊天之言吸引住了。   那始作俑者却露出颇为没心没肺的笑意,“怎样?现在那南将军正在熙州城内,你的确该离我越远越好。免得追究起来鸡飞蛋打,谁也跑不了。”   叶鸿悠好容易从怔愣中回过神来,道:“钟先生,真是想不到……若果真如此,你我二人,可称得上同命相怜。在下斗胆称你一声兄弟,这些日子的难关,在下却是一定要和钟兄共渡了。”   他听到那人噙着笑意的声音,“只是不知,若临真正的生死之关,是要你渡我,还是要我渡你了。” 第10章 九 舍命陪君(上)   钟雪怀几句耳语,终究让叶鸿悠踏踏实实留在了浣芳沐雪。放下心中暂时无从解开的心结不提,叶鸿悠不得不承认,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景况,两人相互照应着,总归比各自如惊弓之鸟一般躲着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灾祸”降临要强。   就算是深居简出,日子仍是要过得有滋有味才算真正的过活。整日困于一方苑囿的一亩三分地里,天性上欢喜在花花世界里扑腾的只怕会大呼无趣,而对于两个心思恬淡的读书人而言,浑不是什么难耐的差事。   零零星星的雪落个不停,屋外冷得干巴巴的,屋内却有烧得旺旺的炉火,暖似阳春。   午间,钟雪怀在灶房里,叶鸿悠却拈着一支狼毫精精细细地在宣纸上画着什么。窗子开着,为的是散一散室内缭绕的炭火味,叶鸿悠画累了一抬头,打眼便瞧见院里那样被他视作大敌的物事。   他的风寒没两天便痊愈,每日闲来无事,不外乎和最平凡的读书人一样翻翻书写写字。谁知前日一大早,那小院主人心血来潮,竟一半胁迫一半撒娇地命令他跟他一起用院里的积雪堆雪人。   叶鸿悠苦恼地想着,这位钟先生的品貌才学,为师为友都不失为好的人选,单是这性情有时候委实幼稚得诡异,叫人吃不消。难怪他做梦,梦见的都是那人被一群小不点缠在中间,当之无愧是十里八街的孩子王。他却不知他暗自置评的人对他也有相仿的论定,这位江南的烟香柳幕里走出来的教书先生,若论品貌才学,为师为友都不失为好的人选,单是这性情有时候委实无趣得诡异,叫人吃不消啊——   雪人终究是堆起来了,身小头大兼姿态诡异,烂泥巴破树叶子往脸上一粘,勉强算是有了五官七窍。好歹也是自己亲手琢磨出来的玩意,叶鸿悠看着雪人那咧得快要翘上天的嘴角,心中多少升起一些单薄的喜爱。只是不到一天的功夫,那点可怜巴巴的喜爱又被打回原形了。   缘由自然和那表面上温良恭俭实则肚皮泛黑的院主人脱不开关系。   堆过雪人那天午后,天泛了泛晴,日光熹微。两个文人墨客在书房里做些文人墨客惯常做的功课,相安无事。读过几页书后谈天说地,谈到丹青一样。叶鸿悠承认自己于画技一途少些天赋,不肯在靠丹青吃了这么多年饭的钟雪怀面前献丑。但话该两说着,钟雪怀总有法子让他就范的。   一幅近身人像作完,叶鸿悠做好了听到些奇怪的品评的准备。谁料那人摸摸下巴,眸光在宣纸和窗外的雪娃娃之间打了几个来回,叹道:“你这画的想必不是我,是屋外那位仁兄吧。”   这话忒是气人些,叶鸿悠自问虽并未钻研过丹青之术,但总归不是一窍不通。和眼前这位比上一比自是相差甚远,可也不至于囫囵了眉眼口鼻,连画的是谁都看不出来。   相处了几日,叶鸿悠也看得出来,这位钟先生生性喜爱开玩笑,初见时那只跃然纸上可怜兮兮的“瓮中鳖”便是个例证。至于那人究竟是对谁都起这般玩闹之心,还是单自己于他有什么特出之处,便不再叶鸿悠考虑的范围之内了。正待出言反击,钟雪怀却一把将他拉出屋门,让他与雪人站成一排。   “钟先生,你干嘛?”   “不干嘛,想告诉叶兄什么叫画画而已。”   后来那人拿了最大号的狼毫笔,在雪人硬邦邦的大脸盘子上画了他的丹青。叶鸿悠咬牙切齿想要销毁,未果。接下来的一日他“苦练”画技,不幸也见不得什么成果。   若这日子真就如斯逝去,掬起一把流年赏玩,恍然不觉间已鬓如繁霜。哪怕心中有恨悔再隐隐作痛,又有何妨?   只是总还有些暗潮翻涌,波澜不兴的平静下蠢蠢而动的危险,就似饿得快没力气的野兽,不声不响暗自蓄力,就等着趁人不备咬你一口。   不,总不至于毫无防备。这几日来,他一个‘逃犯’整日躲在院子里也就罢了,连钟雪怀都跟着深居简出闭门谢客起来,画摊几日不摆出去,平时总上门的那些大婶小孩儿也不见了人影。叶鸿悠不是没问过这样做是不是不妥,只是那人四两拨千斤地答,说街坊们只道他去了哪家员外的府邸给参详亭台楼阁上的花纹去了。   敷衍得很没有诚意,那人似乎也不大在意自己的说辞是否值得相信。与其说他窝在家里是为了陪自己这个“客人”,抑或是避免抛头露面的招摇,叶鸿悠更愿意相信,钟雪怀是在等什么人上门。   他也不会问自己越墙出走的那晚,钟雪怀星夜出门究竟有什么玄机,担心或埋怨都是多余的,正如那人说的,该来的总会来,命运不给人留情面,人便该自己给自己宽心。   笃——笃——笃——   这个时候,有谁会来?   叶鸿悠搁下笔走到院门边,门边墙上有一个斜斜穿透墙壁的小洞,洞边是副小铜镜。前几日他初登浣芳沐雪的门时便注意到,门外墙边也镶着一面同样的镜子,当时他尚不明白这两面镜子有何用意,后来问过钟雪怀才知道,院外门边的人影,会通过门外的小镜掩映到门里的小镜,虽不能将人影映的多么真切,但来人是男是女高矮胖瘦尚能辨别。   叩门的,是个脸孔陌生的男子,身形颀长却失之瘦削,看扮相倒并非公门中人。   叶鸿悠有些犹豫,万一此人见过自己的海捕公文,或者干脆便是来找麻烦的人,贸贸然开门无异于引狼入室,若此人便是钟雪怀等的那个人,不开门会不会误事?   咿——呀——   灶房的门开了,钟雪怀探出头来,“愣着干嘛?你倒是开门啊。”喊话的声音之大,叶鸿悠丝毫不怀疑门外的人能听得一清二楚。   事已至此,叶鸿悠也无话好说,眼前木扉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玄衣男子的身影赫赫然闯入眼帘。   来人既不自报家门,灶房里的钟雪怀也不点名来人身份,仿佛都等着叶鸿悠先开口一样。叶鸿悠无法,只好出言相询:“阁下是……”   哪知那人也不答话,皱着眉打量叶鸿悠,良久道:“你和你哥哥,长得真是不怎么像。”   叶鸿悠疑惑,此人并不像有什么恶意,何况前几日的思绪已然得到验证,钟雪怀闭门谢客确是在等什么人,而这人此刻堪堪立于眼前。但听那人略嫌轻慢言语提及自家大哥,心中有些郁郁却又不好发作,气氛一时僵持。   叶鸿悠定了定心神,努力不让自己的语气过分锋利,“阁下是家兄的故人?不知高姓大名?”   “南霁月。”   战功卓绝的左将军。   也是懦弱而暴虐的君主钦点将沾着一星半点前朝皇室血统的无辜百姓赶尽杀绝的左将军。   他是一把锋锐的斧钺,保家卫国也好,剪除谋逆之人的“党羽”也好。   锋锐,却并不冰冷。叶鸿悠看人,善看人的眼睛,正如初遇钟雪怀时他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一份独有的冰清玉洁,现时立在他眼前年轻的将军眼里,他亦读出了一份独有的桀骜。南霁月的眼里没有丝毫的温情,那燎原的狂傲,会刺伤一切繁文缛节与不值钱的虚情假意。但那眼里却有真正的善,有真正的义,有一份对黎民苍生的虔诚的崇敬。   叶鸿悠难以想象,这样一份独有的桀骜,也会屈从于那色厉内荏的君威,变成一把不辨善恶的刀戟,沾上几百个无辜生灵热烫的血液。   不,不对——   眼前赫赫威名的青年将军手上,根本没有那些安分守己的平头布衣的血!他注视着自己的眸光里,有交付给苍生的仁善和虔敬,也有交付给他自己的无愧——无愧于心。如若真是他戕害了自己的骨肉至亲,哪怕绝非出于他的本心,他也不会无愧,他不敢正视自己的眼睛!   叶鸿悠心头蓦地闪现一道灵光,如遭电击,一个内心之中隐隐然无比期盼过的,却又无论如何不敢抱有希望以至于没有勇气深思的念头,猛地冲向他的灵识——为他挡下一道灾祸的同胞大哥,尚在人世。   他颤抖着声音将自己卑微的企盼宣诸于口,他颤抖着眼睫看着面前的人仿佛有千钧之重的一顿首。   极端的喜悦一时难以消受,将他的五感七窍都麻痹得彻底。不太相干的事反而先清晰起来,叶鸿悠明白,钟雪怀在赌,赌这位将军的良心没有泯灭,赌那泰山压顶一般的皇权下,尚有真正的仁善一力扛鼎,赌那与谄媚阿谀的泥潭中,尚有真正的忠义如龙潜渊。   视线尚不清晰,而仿佛酝酿已久的惊变也在一念之间,陡然而出——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直直向着已经走到院子中央的钟雪怀而去。   叶鸿悠大惊,喉咙中却发不出示警的声响,而他身边的南霁月却伸手把他往旁边一推,而后身形一闪截住了那只夺命箭。   而后羽箭一支接一支划破冬日静寂的午间,向手无缚鸡之力的温雅画师袭去,招招都像是怀有有深仇大恨一般锋利。好在玄衣的青年将军虽然浓眉紧锁,对付起那些攻击来却尚游刃有余,被他护在身边的雪衣青年也是不惊不惧,面上不动声色。   叶鸿悠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上前不但帮不上什么忙,反而成为累赘,便小心向身后屋檐下退去,把大半身体掩蔽在书房半开的门后,以防被流矢误伤。仿佛感应了他的心思,一支羽箭“咄”地一声钉到门上。   叶鸿悠一面关注院中的战局,一面手上使力将那支箭□□。把箭拿到眼前仔细一看,叶鸿悠不由得一皱眉。   他曾教过的一个学生,家族世代从商,贩的是各类飞禽的羽翎,飞禽的种类不一,羽翎的成色也不一,分门别类贩到不同的去处。其中颜色统一而饱满的作为羽箭上的羽毛贩入军中,也是依据不同的颜色分派不同的军队。据叶鸿悠所知,褐色的属于东西南中四路戍边或驻守地方的军队,白色属于军中的骑兵步兵主力,屯兵在西北边境一带的定北元帅齐宣的兵马,也就是现下执掌熙州铁矿藏开掘一事的左右将军所属的队伍。天然白色染成淡赭色的属于皇城军,而现在拿在手中的这支纯黑的——   属于大内侍卫的队伍或王侯将相的暗部。   皇帝的暗部要杀钟雪怀,是查明了他的身份,还是——   不太对头。若只是要杀他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没有理由单挑南霁月上门的时候动手。叶鸿悠虽然不通武艺,但也觉得方才破空而来的那第一箭,时机火候确凿都是刚刚好,既陷钟雪怀于危难之中,也给南霁月留下足够救人的余地。   这么说来,那些人是针对这年轻的将军了?只听令于高高在上的那一人的武士与可称之为国之栋梁的青年将军明争暗斗,利用一个平头老百特殊的身份,其中必定大有玄机。   那些不疼不痒而意义不明的攻击都带着阴谋的味道,不下杀手,那便是在拖延时间了?若是拖延时间,对方必然还有后招,未知的变故随时可能发生。   南霁月一手持剑拨开密集的箭雨,一手拽着钟雪怀往叶鸿悠这边靠过来,似乎是想将他纳入自己的保护范围,但他不敢离得太近,怕错漏了哪只流矢,反而伤着要保护的对象。   箭矢纷飞之际,金石相接之声不绝于耳,战局之中,一向心有天地宽的钟雪怀趁南霁月带他扭转身形的空档,冲叶鸿悠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   然而叶鸿悠此时没有心思留意他的“眉目传情”,因为他看到方才隐蔽在各处屋宇后射出羽箭的武士蓦地现出身形,他们身着统一样式的黑衣,腰悬狭长的佩刀,面上有黑铁的网面罩遮住半张脸孔。箭雨停歇,那些黑衣人身形如疾风,纷纷跃入院中。   未容叶鸿悠想明白黑衣众突然现身的关隘,便被一片冰凉的物事贴上颈项,危险的触感蔓延开来。挟着他的人把他从门后掩蔽之处拉出来,行走之间叶鸿悠被挟持他的人拽得打了个踉跄,颈间肌肤与近在咫尺的利刃一触即分,却仍碰出一道伤口,血流如注。   气氛一时凝滞,先开口的是挟持叶鸿悠的黑衣武士。此人的穿着与其他黑衣众略有不同,黑铁面罩制作得更加精良,且遮住整个脸孔。此人尽管身材不甚高大,但似乎品级高些,黑衣众也唯此人是听,那人将叶鸿悠从侧面带往院中央的功夫,黑衣众有序地对院中之人形成合围之势,站定后垂首肃立。   叶鸿悠以为那人要出言挑衅南霁月,谁知他一手持刀,一手将自己的面罩拉下,道:“钟先生,别来无恙?”   钟雪怀不答话,眉宇间颇流露出几分心焦,叶鸿悠暗道莫非是自己困于敌手的缘故?那可真有几分受宠若惊啊。这一层暂且搁下不提,叶鸿悠看不到黑衣人的脸,但听他的声音,却直觉有几分耳熟,当时近些时候有过一面之缘的人。飞快地过着脑子——那人还认识钟雪怀——是了,是他!   两次与自己狭路相逢的,在钟雪怀的画摊上拍着肩膀跟自己称兄道弟的小个子衙役。   府衙里一个上任没两天的,不起眼的衙役,转眼成了暗部武士?此人蛰伏小小的府衙,所图绝非了了小事,而此前画摊上自己和钟雪怀那点小伎俩,必然也是漏洞百出。此人非但不点破,还放任他二人安然过活了这些天,为的想必就是今天这出戏码,只是不知这台大戏,此人打算怎么唱下去?    第11章 十 舍命陪君(中)   问话没得到答语,黑衣人也不继续纠缠,兀自道:“南将军,我手中所擒之人,乃是四叶教逆徒,在逃钦犯,而你身后护着的是个什么身份的人,你想必也不是一清二楚吧?”   身周黑衣武士人多势众,且个个身手不凡,身处弱势之中,南霁月面上非但无半点紧张的神色,甚至还有些玩味与挑衅,仿若他随时便可奇兵突起,扭转乾坤一般,“平平无奇的画师也好,前朝皇室遗孤也罢,总归不都是个安分守己的良善之人么,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干系?”   叶鸿悠一挑眉,这位年少成名的将军果然人如其名,行事磊落光风霁月,心思也是通透。大千世界三百六十行当,王侯将相抑或田间乞儿,哪一个不是凭生身父母的精血撑起五尺凡躯,一副臭皮囊行走红尘百年淹留呢?形神俱灭后或埋于一抔黄土或焚作齑粉,身份,面目,权势,甚至刻骨的爱恨,尚有什么容身之处么?   黑衣人听闻此言,倒是微一愣神,他的本意是利用“死而复生”的叶鸿悠将南霁月引到此处,借个袒护反贼的由头将他扣下。他手里握着钟雪怀身份这一张牌,心中早早排演好了这一出栽赃的大戏,却尚未禀明皇帝,只是怕南霁月京城中的眼线通风报信,到时候其人有所准备,自己若想擒住他,便是难上加难,一个搞不好,自己的人都要折在这里。不过现在看来,对方着实敏锐,自己的计划不知何时走漏了些风声。不过——   你有所防范,我也有后手,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黑衣人道:“既然将军清楚此人身份,为何还要冒险相救?四叶神教的逆贼祸乱西南野心勃勃,我主圣明故而防微杜渐,将前朝逆贼一网打尽。若微臣没有记错,将军便是圣上钦点捉拿逆贼的领头人,为何大胆袒护这大逆不道的漏网之鱼?”   南霁月冷笑,“癸影大人倒是颇懂得自省,你们四叶‘鬼’教的逆贼祸乱西南野心勃勃,大人宣诸口舌,竟也理直气壮,本将军佩服。”   叶鸿悠只觉贴着自己皮肤的刀刃又加上了几分力道,压得他方才的伤口火辣辣的疼。黑衣人勉力控制着不让对面的人看出自己手在抖,色厉内荏道:“南霁月,你休要血口喷人!”   此人是四叶神教的人?叶鸿悠心里打了个突,四叶教打着兴复前朝的旗号兴风作浪,按道理不应该为难他们这些“前朝遗老”,不过想来自己和钟雪怀两个书生除去这层身份不提,实在没有什么可利用之处,大概做个棋子都嫌拙劣,只能做个弃子。   与此同时,叶鸿悠还想到一点,此人身份双重,本身定然是个细作,最有可能是四叶教打入朝廷内部的奸细。若果真如此,他对付南霁月倒是有十二分的理由。安排这样一出闹剧,大概是意欲在那昏君和南霁月之间挑拨起罅隙,说不定连南霁月背后军威甚高的元帅也想趁机拉下水。   只是就算那四叶教的细作此时能让南霁月束手就擒,带到圣驾之前,皇帝也未必能治他什么罪名,今日之事若没个见证,任凭那细作舌灿莲花,只怕也讨不到什么好,何况他细作的身份被南霁月知晓,自己却不自知,万一身份被揭破,那他说的任何话也终究会被当成中伤之言。   但那人慌了一阵后,却也镇静下来,似乎是自信别人轻易抓不到他的把柄,道:“南将军,你说微臣是四叶教的逆贼,口说无凭。但你袒护朝廷钦犯前朝遗孤,却是人证物证俱全,况且将军非但自己认了这宗罪名,还出言中伤皇室影卫朝廷命官,这些大逆不道的事实,可需要微臣给你找个见证?”   而后黑衣人没头没脑地冲院门外道:“孟将军,这台大戏该演到压轴的一场了,还请您和部下进门赏玩。”   话音一落,一人身着软甲推门而入,身后缀着几个冷口冷面的兵将。来人姓孟,乃是带兵驻守岷州一带的西路将军孟岚。此人虽则位高权重,但民间口碑却不甚拿得出手,懦弱怕事和惯于逢迎在他的风评中,大抵是平分秋色的。   借院门一开一关之际,叶鸿悠转眼向院外暼去,心中大感不妙。浣芳沐雪被包围本不在意料之外,但带兵的人是影卫还是皇朝的正牌将军,却有着本质的不同。若是朝廷的暗卫队伍,南霁月如对自己的身手有信心,大可以将他们全部制服,再说出领头黑衣人四叶教细作的身份,皇帝就算不论功行赏,也不可能对这位大将军生什么怀疑之心。可对方若是正规兵马,兼又抓住了南霁月“违抗圣命袒护前朝遗孤”的把柄,南霁月一旦有丝毫的反抗,便是赤裸裸的犯上作乱了。   孟岚瞥了叶鸿悠一眼,又转向暗卫癸影,癸影随手把叶鸿悠推给身后一个下属,而后伸手接过随从递来的一个卷轴。接过叶鸿悠的黑衣武士把他的双手反绞在身后,扣着他的脉门,却没有把刀架在他肩膀上。   癸影抓着卷轴的一端,猛地让卷轴的另一端向下坠落,三分——七分——十分——卷轴完全展开,露出一张分外温婉可人的女子的脸。   画卷上的女子并不多么明媚娇艳,然而蛾眉淡扫,薄施铅华,却是很有一番风韵。清秀温婉的面庞上,若说有哪一点分外惹人留连,则是她一双清澈而深邃的眼眸,如含秋波,如雪晶莹。   钟雪怀淡然的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怀念,每年冬至的那一顿自己动手包的饺子里,尚尝得出那如斯令人怀念的味道,可自己十几年日夜琢磨的一支画笔,却难以描摹出那张与自己仿佛一个模子拓出来的面孔万分之一的芳华。   娘——   叶鸿悠背对着画像,看不见画中人静美的容颜,但他看得见钟雪怀七分怀念三分哀伤的神情。两人目光相触,钟雪怀对他凄然一笑,一霎那间叶鸿悠的心好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揪紧,比颈间的伤口痛上千百倍。他无法找到契合的词汇形容自己的心情,唯一能做的,只有费力勾起嘴角,泛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试着去抚慰此刻占据他心尖尖上那个位置的冰雪一样的人。   感应到他的慰藉,钟雪怀把带着十二分苦味的笑容换做一个纯然欣慰的淡笑,他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脖颈,叶鸿悠伤口的那个位置,微微蹙眉——   就像是无声地言说,你陪我一起笑,我陪你一起疼——   四面楚歌之际,一种微妙的情感蔓延在彼此这一抹笑容里。那是两个负重满身的羁旅孤客,邂逅了一个同样一身沉重的同路人,同命相怜,相濡以沫。他们为对方分担了一些包袱,也将自己的包袱换给对方一些。尽管负重并没有减轻分毫,但确凿地觉得,漫漫前路都变得不那么残忍了。   百种情怀静默地流淌,而那些温暖的错觉,却终究只是镜花水月。   癸影喑哑的声音冷冷响起:“孟将军请看,画像上的女子,是前朝昏君最后的一个女人。此女名钟毓离,大理人氏,前朝皇帝被我圣主赶下龙椅,偏安长江以南。其时昏君后宫散乱,皇族人氏泰半赴死或离散,却仍思□□,偶遇此女后将其带入居所,封为‘美人’。其后一月,圣主于洪州大捷,亲取昏君首级,然而清点皇族人口时却并未寻得此女踪迹。五年后有人密报此女现身大理边境,圣主方才得知,此女竟为那昏君保留了一条孽种。圣主为一个刁妇所愚弄,怒发冲冠,着人将刁妇孽子缉拿,哪知刁妇口出大逆不道之言羞辱圣主,尔后带着孽子跳崖自尽。圣主的心腹在崖下寻得刁妇与孽子的尸身回京复命,哪知刁妇能耐通天,竟安排了一出偷天换日的好戏,以至于那前朝孽子至今在我圣朝招摇过市,现在还能站在您的面前!”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是一皱眉。尽管有些内情各人都是心知肚明,但癸影言语之刺耳,字里行间直言辱及别人已故的母亲,却是谁都没有想到。叶鸿悠张张嘴,想说出些针锋相对的话,可声音尚在喉咙间打转,便听身后黑衣人低喝:“大胆。”   此时的叶鸿悠把他多年浸淫的那些待人之礼都扔到了九霄云外,也不在意自己身陷囹圄,整个人活似一只亮了爪子的小野猫。他扭头狠狠瞪了那黑衣武士一眼,而后又彻底愣住了。   抓着自己的那人,怎会是他?看来今日之事,黑衣人癸影和那个莫名冒出来的孟将军,都只是捕蝉的螳螂而已。   黑衣武士察觉了叶鸿悠眼神的变化,小小地翻了个白眼。   院中几人并未注意到这个小插曲,那装模作样就差脸上写着“公平公正”四个大字的孟将军阴阳怪气地开腔:“癸影大人,那位先生的容貌神态,确实和画中女子甚为相像,但人有相似,总不能就这样武断地定了他的身份。”   癸影道:“孟将军说得是,微臣也不是随意诬陷他人之人,既然微臣敢带人来,就已然掌握了充分的证据”,说着他伸手向后,一个黑衣武士便如事先排演好了一般,递给他一本厚厚的册子。“宫中藏有我朝收缴前朝皇室藏品的图册,其中有一枚冰灵玉仅余图画不见实物,乃是前朝昏君在王朝覆灭前从宝库中取出,赠给了画中的红颜祸水,现在就挂在那逆犯的颈项上,不知逆犯敢不敢把脖子上红绳所系之物拿出来,让大家看个分明?”   孟岚顺势道:“那这位先生,既然癸影大人这么说,你便拿出颈间饰物来,也好证明你的清白。”   叶鸿悠心道,我若想遮掩身份,岂会将那证物随身戴在身上?找个好地方供奉母亲的遗物不好么……若非那癸影断定那物事真在钟雪怀身上?他有什么把握呢?   此时,良久不语的南霁月凉丝丝一句话,问出了叶鸿悠的疑惑,“你怎知那玉一定在钟先生身上?”   癸影道:“我曾亲眼所见那物从他领口跳出,岂能有假……”   话音未落,只听身后有一线略慵懒而不轻佻的声音传来,“方才先生在箭雨中左右躲闪,怎么不见他领子里跳出什么物事来?还有,恕我眼拙,怎么看不见钟先生颈间带了什么红绳啊?你是偷看过人家洗澡还是怎样,人家贴身戴着从不外露的玉佩你都知道长什么样子?”   癸影猛地回头,才发现原本抓着叶鸿悠的黑衣武士不知何时放开了手中的“反贼”,上前一步挡在叶鸿悠面前。那似笑非笑的语调和随意的动作——   “你!陶如风!”癸影惊觉不妙,眼前那人,分明是定北元帅麾下的右将军,驻兵熙州采矿的陶如风。再环顾四周,一向令行禁止的黑衣众整齐划一地“唰”一声拔出佩刀指着自己,原来早已被掉了包。   那原本与癸影一唱一和不亦乐乎的孟岚看着眼前形式急转直下,不由得一个瑟缩。他与那癸影合作,也是因为癸影信誓旦旦地说抓住了定北军的把柄。皇朝军队的精锐,尽数掌握在定北元帅的手里,麾下能人辈出风头无两,压了他们其余三路将领不止一头。若定北军一倒,自己不但能出一口恶气,还可能分得一部分兵权。   不过近些年来,定北军驻守北疆,隐隐然有与皇朝相抗之势,已是民心所向。皇帝懦弱多疑,将定北元帅视如幼弟的左将军调入京城负责总领清缴四叶教和秘密追杀前朝遗老一事,一方面加以试探,一方面扣位人质。   而那癸影正是皇帝的耳目,同时也是旁的什么势力的一支触角,可能是东南中三路将领的,也可能是朝中其他势力的。不过无论属于哪部分势力,为了对付这位年轻有为的将军,想必都准备了不止一计。南霁月在京城之时没有让他抓到把柄,皇帝多少宽了宽心,也没有理由将他留在朝中,只好派出来同他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的兄弟一起执掌铁矿藏一事。   那癸影一击不中,顺水推舟便用起了第二招。说起来也是天意,南霁月的人被调到熙州,偏巧那前朝遗孤也在此,算是正中下怀。那癸影估计也是怕定北军那些人狗急跳墙,才拉来了自己好让对方投鼠忌器。可同样的顾虑,南霁月有,自己也有,若非出了叛将,兵马私自交锋就是重罪!熙州虽然属于西路军管辖的范围,但地势靠北,离主营地甚远,反而更靠近定北军的地盘,所以皇帝才就近调用了定北军来开矿,让西路按兵不动。此番若能抓住一个“叛将”,自己私自来熙州的行为就属于“情况紧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抓不住——就属于擅离职守——   想来自己也是心急脑热,偏听了那癸影的话,自行跑来做了垫背。这下可好,定北军的人技高一筹,癸影暗部已经一败涂地,若定北军将此事报告给朝廷,自己也要受不少牵连。为今之计只有两条路,要么立刻先发制人,跟定北军拼个鱼死网破,拿住那两个将军和那个前朝遗孤,金殿上对峙一番,不论定北军和暗部的人哪方占上风,自己都大可以扮个忠心日月可表的角色,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为由头给自己的野心打掩护。但想想此时双方实力——自己绝无胜算。   要么,就立刻倒戈,晾下这癸影和定北军的人二虎相争,再和南霁月他们打个商量,毕竟他们袒护前朝遗孤在先,自己可以当做不知情。至于方才在院外听到的,南霁月把癸影称作四叶教的人,孟岚没往深里想。在他看来这些人相争都是狗咬狗,指不定是不是让癸影自乱阵脚的把戏呢。   想通这一层,孟岚便待出言质疑癸影,哪知张了张嘴,便感觉穴道一麻。环顾四周,随身的几个兵将也以怪异的姿势站立着。癸影还在怔愣之中,出手如电制住那些人穴道的的陶如风已经接着方才的话茬说了下去:“若非亲眼所见,癸影大人想必是从旁的途径知晓了钟先生那块玉佩的来历,你不如说出来,让孟将军也听听,日后好替你辩白几句。”   癸影既知事败,却仍不死心,强辩道:“此人乃朝廷钦犯,作为圣主暗部,我自然要想办法加以调查。”   陶如风步步紧逼,“哦?你若没发见那玉佩,怎么就认定钟先生是前朝遗孤了?可别跟我说是因为钟先生长相与画中的夫人相似,钟先生在熙州待得好好的,而你身在大内,没有特殊任务不得出京,难不成还长了千里眼不成?”   “我……”癸影语塞。   静立一旁的钟雪怀此时探手入怀,从衣服里拽出了那块往昔的皇室宝物,那块玉的形状打磨得极随意,却带有天生的灵气。系着玉佩的带子果真是朱砂色的,只不过一面是红色,翻过个却是带着些珠玉光芒的莹白色,平时掩蔽在白衣中根本看不出来。玉佩的主人温言解释道:“这块玉,是我刚出生时我娘戴在我身上的。那根带子是我娘找了大理最好的绣娘做的,没有接缝,戴上了便永远拿不下来。知道这块玉的人不多,那位绣娘是我娘的手帕交,这根带子制成不久她就去世了,此外便只有一个拥护前朝宗室的将军知情。前朝灭亡后,我娘带着身孕东躲西藏,九死一生回到故乡的磨难中,那位将军给了她不少助益。那人是看着我出生的,玉佩的事我娘也没有瞒他。后来为了复国,那人投身四叶教中,现在大概已经不在了,这块玉佩的事,癸影大人是听他讲的吧?”   而后他又转向叶鸿悠:“你总问我为什么手凉……原因就在这玉佩上。”   好不容易能说出话来的孟岚张大了一双浑浊的眼,“你……你……你真是四叶教的人?”   癸影颓然,陶如风一挥手,两个定北军中高手假扮的黑衣武士上前将他擒住。癸影猛地抬头,呼吸急促,以怪厉的声音叫道:“你们,究竟是如何得知的?!”   身后陶如风的声音又适时地响起:“还是钟先生聪慧敏锐,一早就有所怀疑了。” 第12章 十一 舍命陪君(下)      “你不该找我去府衙做画影图形的,”钟雪怀的声音依旧纯净温和,“若我不对你起些疑虑,以二位将军的高才,今日之事,你虽不一定能成事,但你有诸多把柄和厚着在手,我们这些人,或许都要被你诱入毂中了。”   “那天晚上你突然上门来找我,说大人有命,让我第二天一早去府衙做画影图形,我便隐隐然发觉有些不妥。”   “哼!区区一件小事而已,况且我早已向其他衙役打听了你作息行事的习惯。”   “嗯,所以你知道我每日上下午皆出画摊,晚上也常有邻里来寻我,所以特地挑很晚的时间上门。可是说实话,那个时辰了……”钟雪怀指了指墙上那个简易的门镜,“若非我从你穿的是衙役制服和你的身量上看出是你,我决计不会开门的。街坊们都知道我有规矩,过了亥时二刻,谁来叩门,我都不会开的,哪怕是府衙其他的衙役。若街坊们真有急事,他们会喊我,不会敲门。几位衙役大哥都是白日里到画摊上寻我的,想必不知道我这个规矩,也就不可能告诉你。不过我想着你初来乍到,与我尚不熟悉,也不愿你平白吃了闭门羹。”   “钟先生如此,不怕当真误了什么急事吗?”陶如风闲闲插嘴。   “不会,真的那么想进来的话,跳墙不是也一样?一道门锁又岂困得住那些一条道走到黑的傻瓜。”   “跳墙”二字一出,叶鸿悠便直觉他意有所指。那个干冷干冷的冬至的夜晚,他欲不辞而别,想必令钟雪怀心中生出了几许龃龉。养病那几日,自己那个漫长而哀伤的故事讲出来后,钟雪怀便不曾借故开些小玩笑,直到那个逆天的雪人出现。此刻想到这一层,便是要报复回来了吧。   果不其然听到其后没缀着什么好话,叶鸿悠忙用无辜中带些歉意的眼神看过去,却在对方眼中读出了熟悉的似笑非笑的神情。又叫他戏弄了——唉……明明被骂作傻瓜的人是自己啊——   “那,若是有强人欲谋财害命,或者好色之徒欲行不轨呢?”   “若是这样,我一介书生也无能为力了,忍气吞声或是以命相搏,视情况而定吧。”   “若是,有无助乞儿,将死之人,或是叶公子这样身陷危难之人叩门求助呢?”南霁月也插嘴。   钟雪怀好笑,“将军,我这小院,可是隐于深巷之中的,熙州街巷不似江南那般曲折,但不少地方都是‘井’字排列的,不熟识的人想要找到我这小院,不是多么容易的事。所以这位癸影大人能在短的时间内寻到我的住处,若非是没头苍蝇一样寻了个把时辰,便是原本就知道我住在哪里。尤其是在冬日晚间,天寒地冻的,街坊们围炉夜话也好,浸个热水浴也好,总归不会在门槛上坐着等着给你指路。”   “你不是会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人。”   “的确,我怀疑你别有所图,仍旧是因为做画影图形这件事本身。有谋逆暴徒为祸一方,圣上钦点大将军清缴其余孽,这样的伟业怎么不值得拍手称快?我一介愚民,若能尽绵薄之力,自然是诚惶诚恐,又兼受宠若惊了。”他说得讽刺,“所以你说大人要我第二天清晨便到府衙去,我本是没有二话的。至于到底出了什么穷凶极恶的逆徒,突如其来地意欲‘流窜’到我们熙州城来,大人又是怎么得知的,你含糊其辞,我也不便追问。不过,若真真事出紧急,何不索性把画像拿到我家中来呢?是大人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让我在家中做事也好,有什么话想当面吩咐也好,还是旁的什么原因也好,我钟雪怀这个人,第二天清早到府衙里去,似乎突然从一个可有可无的细节,成了一个不可或缺的条件一般。”   “出于这些疑问,第二日我做事之前,特意先去见了大人。大人是这么说的,‘京里来的南将军,前几日和你提过的,今日该到了,是个丰神俊朗,难得一见的人物,听说还雅擅丹青,你做完画影图形,不妨来见见。’”   “我又问过大人,今日要我做的是什么人的画影图形。大人便答:‘前几日凤翔府上寄来的几卷画像,与四叶教的逆贼有关,本官原没有当回子事。可小五子给本官提了个醒,说是过几日要来的南将军据说便是先前京里头负责此事的,本官寻思着,若将军一来,见咱们城内连一面榜文,一张画像都不贴,万一要怪罪本官怠慢了抓捕逆贼的重责,岂不是凭空生出了不必要的龃龉?这才安排你来。’”   “我自问上下打点,无一处遗漏,那姓陈的对我半分怀疑也无。”   “没错,大人耿直清廉,他平素不大在意这些逢迎之道,自然看不出你的刻意,若不是前一日我已然对你生了怀疑之心,我也不会如此敏感地将你联系到一起。”   “起初我摸不清你的用意,而后我在府衙见到南将军,我才大概琢磨明白你的目的所在。做完事后我去见大人,大人把我引荐给将军。说了几句话我本欲告辞,但你半开玩笑地问大人我可不可以留下来一起宴饮,总算让我瞧明白了你的心思。从你一开始提醒大人逆贼画卷一事,到你来我小院时的闪烁其辞与前后矛盾,再到最后你提出要我留下,不过是千方百计想我和将军论些交情罢了。若我当真留下来,你是不是还要提出让我与将军切磋丹青,以画会友啊。”   “可我实在想不通,我和将军有了交情,然后呢?你辛苦布局,我是你局中的一枚棋子,你既利用我,那么你最终想算计的就不是我,不是我的话,就只能是将军了。我自问没什么特殊之处,唯一可利用的只有一个十多年前便该该湮没了的身份而已。”   “当我还在权衡要不要写一封信把所有事实猜想都告知二位将军时,我偶然在街上遇见了叶兄。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我暗中改动了画像,若非是上天冥冥之中有所安排,否则和画像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当是不存在的,就算真的存在,大概也不会如此巧合出现在熙州城内,出现在我眼前,可造化便是这般神奇,福祸相依,让我无意之间害了一个人,同时也救了他。”   “当是事态紧急,我根本不指望画摊上那番拙劣的掩饰能瞒天过海,哪知你分明看破了我的掩饰,却令我意外地放了我们一马。如此这般,我所有的怀疑都得到了实在的验证。只要你想办法告知将军有叶兄这样一个人存在,无论将军有没有‘杀’过‘他’,都会来我这里把事情弄个清楚,只要你把将军引到此处,便可以用上你今天的把戏。殊途同归,若没有叶兄的存在,我与将军论上交情后,你当街带兵抓我‘归案’,将军若不明就里为我出头,便在你手里落下了罪证。”   “那晚我想明白这些以后,便想办法告知了将军,我写明了我和叶兄的身份,又猜测你是四叶教打入朝廷内部的细作。只有四叶教中人可能查到我的身份,并且会监视我以至于熟悉我的住址,最重要的是有对付二位将军的理由。于是方才南将军一诈,你便自乱阵脚了。”   “先生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坦白身份,若我和阿月真是不分是非的朝廷鹰犬,你不仅自身难保,还如你所言,害了一位萍水相逢的同命人。叶公子可是忍受与生身父母同胞兄弟二十年相隔的痛苦才侥幸逃过一劫,钟先生自己看破生死,便把他人的命也拿去赌吗?”对面的陶如风收起了不甚严肃的表情,正色问。   “我……”钟雪怀的脸色微白,垂眸轻轻咬住下唇。   不过叶鸿悠释然笑道:“便是拿我的命去赌,又有何不妥?他敢救我,留下我,我为何不能舍命陪君?既是同命之人,便该将心比心。况且你赌对了不是吗?你说过的,你看人很准。”   陶如风挑眉,“好一个将心比心,我还怕叶公子对我们的瞒哄心有芥蒂,不过在公子心中,情义大概比命重。有此一问,是我多此一举了。”   “这便是你们的情,你们的义?华夏九州在田氏一族治下,本非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纵然主上贪图享乐稍有懈怠,也该是田氏宗族内择贤而立,哪里轮的上陈氏篡夺江山?”癸影似乎想伸出手来,无奈身后军士死死地摁住他,只得梗起脖颈,恨恨地望着面前的钟雪怀。“还有你!你身为前朝子孙,不但不思光复祖先,还与那些窃取国祚的人串通一气,简直是数典忘祖,贪图安逸的贱……”   南霁月大步上前,赏了他一个耳光,都懒得和他废话。再一挥手,便要着人将他带下去。   癸影不停地挣动,桀桀狞笑道:“你们这些做将军做元帅的,哪个不是野心勃勃又道貌岸然?你们真的心甘情愿地在那昏君手底下听他那些愚蠢的命令,一辈子只能剿剿匪守守边城么?你们不甘心!不若和教主一道,坐拥这锦绣江山后,再去开疆拓土……”   那人被拖出门去,仍自不住地喊叫,时而狂笑不已,重复着他那些邪教信条,直至声嘶力竭,又换为哀哀地乞求,时而又痛哭流涕,时而又恶毒地咒骂。门外西路军的兵将面面相觑,都是唏嘘不已。   那呕哑嘲哳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院内的人也回过神来。大局已定,叶鸿悠走到钟雪怀面前,后者心潮翻涌。横亘着一椽生死的时候,他听见有人说将心比心,有人说舍命相陪——   有人愿意做他的同路人。   心尖的位置微苦微疼,更多的却是融融的暖意。他拉起面前之人的袖子,进房间为他处理伤口。   一场好戏的高潮已然止沸,余一爿煞尾。   那孟岚还被点着穴道,直挺挺地站着。见癸影被带走,终于忍不住要说些什么。陶如风单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穴道算是解开了,可是孟岚仍不敢妄动。陶如风拾起似笑非笑的语调,一搭他肩膀,故作亲昵道:“老孟啊,什么都不必说,我们不会把你怎么样。你性子窝囊了一些,脑子蠢了一些,野心大了一些,也好歹是战功累累的名将,名将不易得,便更不能毁在我们手里。你与那四叶教细作勾结,兼有擅离驻地之罪,我和阿月便不与你计较了吧。那癸影我派兵送到你驻地,怎么处置怎么回禀,不用我教了吧?这样闹了一番,你不但无过,还立了大功一件。西路军中,你已然坐了第一把交椅,升官是不可能了,不过皇上大概能更器重你一些。只是——”   他突然将神情放得分外严肃:“你扪心自问,什么叫做忠义,什么叫做是非。我不妨明着告诉你,此次皇上滥杀无辜的前朝后代,幸而指派的是阿月这样明辨是非赤子之心的人,方有了一线转机,但这已然是我们能够容忍的最大的限度了。若终有一日,帝王苛待百姓触了我们的底线,大帅必揭竿而起!你们其余四路兵马,再加上皇城军和其余亲王侯爵家的散兵,数目是定北军三倍有余,不过大帅没把你们放在眼里。他若举兵,中原便是囊中之物。忠臣良将,忠得是黎民百姓,不是帝王,大帅戎马倥偬了半辈子,不过为了保一方平安罢了。他不愿看到腥风再起,想必你也不愿意,所以孟将军,好自为之吧。”   言罢他用手背轻轻敲在孟岚的铠甲上,心口的位置。力道不大,却仿佛有千钧之力,撞击在孟岚的心房。他的血热烫起来,多年的勾心斗角争权夺利把保家卫国的斗志烧成了一把死灰,此刻借着星火一点,再成燎原之势。   陶如风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未来得及说的话,“还有一事,不妨也说与将军知晓,那些所谓的前朝余孽,老老少少三百余口,全都毫发无伤地到了定北军庇护的范围。从阿月接手那个‘清剿余孽’的事端开始,那四叶教细作便想方设法要抓到把柄,挑拨皇上和定北军的关系,不过阿月心细,救出了那三百余口,滴水不漏。将军心里有个数,便权当做日后行事的参考了。”   孟岚喃喃:“你们这是……欺君大罪啊。”根植血液中的忠义被唤醒,他也不禁为这两个铁骨铮铮的年轻将军忧心。   一旁的南霁月道:“无妨。欺的不过是个帝王罢了,不是九州泱泱黎民。民心所向,便是我心之所向,若终有一日,此事被皇上知晓,我们也无话可说,以命相抵罢了,只要问心无愧便好。”   “好一个问心无愧,孟某受教。”孟岚抱拳,不再多言,整兵离去。院中的定北军高手也到院外整队,一部分散去,一部分留下护卫,军容整肃之极。白雪覆盖的陌上掀不起尘嚣,人心中却能。   “将军骨气之高,是我目光短浅之人平生所未见的。能得二位将军镇守北地,是家国幸事。”钟雪怀的声音传来。他拉着叶鸿悠去包扎伤口,也听到了陶如风慷慨陈词,此时不由得发出衷心的赞叹。   二人走到院子中央,突然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东西打中了那几个人的穴道。方才陶如风出手如电,从怀中掏出一把五颜六色的东西打了出去,他们二人不通武艺,只觉得眼前一花。现在那些东西滚落在地,沾了些雪泥。叶鸿悠捡起一枚放到眼前细看,与钟雪怀对视一眼,双双露出了怪异的笑容。   那边一直冷着脸的南霁月见状摆出了一副“我不认识他”的表情,紧锁的浓眉却舒展开来。陶如风尴尬,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放到南霁月手里,“自己的东西自己拿好!”   南霁月嫌弃地塞回去:“我可不是三岁小孩,珍珠阁的糖豆你自己留着吃吧。”   方才还正气凛然的大将军瘪了瘪嘴,一脸委屈。其余三人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连站在角落里负责守卫的几个兵将也转开脸去,抿嘴偷笑。陶如风见了,甩出几颗糖衣坚果,正中那几个小兵的捂嘴的手。   笑过闹过,一向稳重的南霁月开口:“二位,打算何去何从?叶公子的兄长一家,已经被送到了北方定北军庇护的范围,想必叶公子要随军北上与兄长会和。钟先生最好还也跟着去,毕竟你身份特殊,一个人在熙州,实在不妥。至于你们的家业财产,我们会安排好,不用担心。”   钟雪怀莞尔,“反正我也是一个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叶鸿悠听他说“一个人”,心头有些郁郁,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作了一句:“钟先生愿意同行,当真是再好不过,若我和大哥相逢,他想必也很想见你。”   “那二位,这几日打点一下行李吧,三日之后我派兵士来接你们,不出一月,大军便能整军北上,今年除夕,叶公子可以和兄长一起过了。”   “好。” 第13章 十二 不辞冰雪   冬至过了,天还是冷下去。   这一日,钟雪怀出门买些短缺的物事,叶鸿悠本要相陪,被严词拒绝。只因那人听他叙述了自离开江南的家到进这浣芳沐雪的门为止几月间的种种,断言他是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路痴,便勒令他不许出门。   其实叶鸿悠更愿意相信,那人是担心他抛头露面惹些不必要的麻烦。海捕文书虽然已经撤去,但难保街面上没人能认出他来,毕竟初入熙州城的那日,他已然遭了侧目而视的待遇。   怎么有一种被金屋藏娇的感觉……不过这屋可也不是什么“金屋”,说是“银屋”大概更恰当一些。   冬至过了,天还是冷下去,雪还是落下去。   雪落在极目望去,一切或寥廓或纤毫的地方。雪落在寒江上下,每一条舟上,落在犬牙差互的植满巨柳的江岸。雪落在城里城外,每一株草木之上,与每棵枯草的毫芒惜别,与每片枯叶的叶脉缠绵。雪落在蜿蜒的城墙,覆上城墙每一块青灰色的城砖,覆上戍楼上每个石雕一样屹立不动的兵士,缠扰每片迎风翩跹的红幡。雪落在耳听为声,目遇成色,一切荒芜或有人气儿的地方。雪落在檐角,瓦菲,落在匾额的金漆和五色的棚顶上,也落在庸碌平生的人的鬓角,落成现世的离合悲欢。雪落在妆楼的花棂间,漫入佳人胭脂匣中,也漫入的宝髻挽就的迟暮。   浣芳沐雪里没有寒江与巨柳,没有河岸与轻舟,却有一株傲立的梅树。雪落在细脆的梅枝上,压枝几分又欺花几重。浣芳沐雪里没有城砖和红幡,却有着与千家万户相仿的灰墙碧瓦,还有着与千家万户殊异的门镜与匾额。雪在铜镜上凝成一片霜,在匾额的绒花上浸出一片暗色,在瓦砾间堆叠出一片人事浮沉。   浣芳沐雪里没有美人,只有一个百无聊赖的闲人。那闲人已将整个小院打扫妥帖,只是这满眼的素白,他却不愿惊扰。他不是能够凌虚蹈空的江湖豪客,是以地上蜿蜒了两行足印,而他每有行动,总是反复踏上那两行足印,想必对那雪珍惜非常,不肯亵渎半分。那闲人此刻坐在红梅树底,梅落了一肩,雪也落了一身。那闲人盯着石头桌子上的一样物事,歪着头,发着呆。   ***   这两日,叶鸿悠都在帮钟雪怀收拾家中杂物。第一次推开储物室的门时,他对那位钟先生的“敬意”又直上层楼。   先闯入眼目的是一尊木偶,满布了蛛丝与积灰,色泽早已陈旧,而面目却婉然可爱。木偶身后是一辆做成一半的玩具板车,前轮已然旋好,后轮却不知踪迹。板车后是彩绘一半的木马,木马旁是插着卷轴若干的木筒,木箱旁是书架,上面摆着画册与木质的小鸭小兔等玩意若干,书架脚下堆着许多纸箱木箱。   良久,叶鸿悠问道:“钟先生,你以前做过木匠?”   钟雪怀摇摇头,“怎么可能。”   哦。若不是木匠,那这一室的大小玩具,想必都是每日与他闹在一处的孩童们所赠了,说不定还是瞒哄来的。   叶鸿悠面上浮起一抹古怪的笑意。   钟雪怀看在眼里,却没有出言挤兑,只道:“每一样都有故事。”顿一顿,他兀自讲起来:“那木偶是北城的一位员外要送给小女儿做生辰礼物的,让木匠制好,送到我这里彩绘。还没等我画完,便举家搬去皇都了。原来那员外的长子中了探花郎,要尚郡主,全家跟着得了封荫。那板车,原是往东走两条街上一个淘气的小男孩的,他常来我这里玩。车子的后轮坏了,我帮他修补,隔日却听说,一辆富贵人家的马车将他撞了,压断了两条腿……他与寡母相依为命。”   他不再说下去,眼中神色悠远,几点清光碎在那澄净如冰谭的眸色中。叶鸿悠以为他在为那断了腿的孩子惋惜,便叹了口气,安慰道:“世事无常。”   钟雪怀转向他:“你以为我在伤心吗?”不等对方接口,他便接着道:“你说的对,福祸相伏,世事无常,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那做了郡主的老丈人的员外,常年锦衣玉食,岂料患了中风,神志已然不清。那探花郎做了户部的官员,私用了军部一批饷银,得了十年牢狱之灾,现下还在阴湿的号房里受罪。那断了腿的小男孩一改顽皮性情,发奋读起书来,母亲甚是欣慰。这人世纷纭,可不是苍狗白衣,百般变幻么。”   他总是如此通达——叶鸿悠笑一笑,跟进门去。他也听得出钟雪怀言语中的留恋,看透世事无常易,打定主意背井离乡却难。人活一世可以无权无势,可以无能,也可以无奈,却不能无根。司命星君那只手,从来端不平人间世道这碗水。有些人活得古井无波,有些人却活如巨浪狂澜,红尘滚滚间,哪一个能真正紧握自己的“根”呢。   不过他——终究选择了离开故地,似乎也并没费太多思量。不过这轻易的决定之中,南霁月说的,因为身份特殊所以留在此地有些不妥的话究竟占了多少分量,他叶鸿悠想不明白,也不愿追根究底。   说不定,玲珑通透如钟雪怀,自己也参详不透。   他们一点点着手收拾这杂货房,半旧的玩具都擦得很光洁,再上一些油彩,直像簇新的一般,做成一半的玩具也大多被修补完成,与旧的成品一道,摆放在房间各个角落。这一日,剩下木筒中的众多卷轴与几只纸箱没有拾掇,钟雪怀出门去了,叶鸿悠便自己着手收拾。   他将卷轴一一打开,擦拭陈年的灰尘。那些卷轴都是画卷,是钟雪怀的画,大多是些风景静物,还有几幅,画得是一个女子。   那日,生死关头,让钟雪怀露出他所见过的最柔软,也最心痛的神色的女子。   母亲。   那日画卷之上,绘有层台耸翠飞阁流丹,一重又一重的琼楼玉宇,无一不是巧夺天工,望也望不到边。亭台之下,碧水微澜,池水之畔,植有他这一介布衣叫不出名字的珍稀花木。两棵荫泽一丈方圆的花树下,一架秋千静立,着浅绿色华丽纱衣的女子慵懒地靠着。她的衣上,裙上,落满了淡紫色的花瓣,鬓边还停着一只倦了芳华的蝶。   不过双十年华。   但钟雪怀所画,从无朱门碧瓦,也非名山大川,大多是这唤作“浣芳沐雪”的小院。画中的女子也俱是荆钗布裙,眉眼还是那眉眼,却少了醉生梦死的风情,添了为人妻母的风韵。画中的她从清丽纯然的少妇,变作安然知命不染市侩俗态的中年妇人,变作沧桑衰弱的老妪,又变作——   一座坟茔。   坟上黄土一抔,坟边老槐一棵。坟下满坡青草野芳,屡岁枯荣。   叶鸿悠的眼湿润了。   那人的愿望其实很微小,不过是能够奉养母亲到老罢了。而世道嶙峋,连这么一点微茫的愿望,都是不可能实现的。与那人相比,自己岂非幸运之极?他拥有两对疼他爱他的严父慈母,一一为他们养老、送终。天公只是跟他开了个无趣的玩笑,一瞬间夺取他的所有,又作为礼物完璧归赵,让他的心在冰炭九重中滚了一遭。就仿若青灯古刹的僧尼,饮一瓢人世情爱方知何为欢乐与痛苦,纵一回七情六欲才懂何为幸福与辛酸。   而我,舍去所有不该属于我的,又得到了太多,太多。   我相逢了那片,同命相怜的水草。   伤感的、怀念的情绪缓缓退潮,叶鸿悠便想起另一桩事来。方才那众多画卷中,有几幅所画并不止钟雪怀的母亲一人,有钟雪怀,还有一个面目模糊的年轻女子。年轻女子亦是朴素的扮相,画中从未出现她的面貌,但看身段,却是袅袅婷婷,婀娜有致。叶鸿悠暗笑,这莫不是钟雪怀想象中的娇妻?若是日后,那人果得如此佳人相伴,也是美事一桩。以那人如画的眉目,玲珑的心肝,相比会有许多女子青眼有加。   那么自己呢?自己会娶什么样的女子为妻?是天真烂漫的农家姑娘,还是如他嫂嫂一般的书香闺秀?娶妻之后,会是相敬如宾,还是时常争吵?   想到他与那人各自娶妻生子,想到日后两家人聚在一起过年过节,他与钟雪怀、大哥,或许还会有其他友人,男人们在一起谈天说地,女眷们在一起喏喏窃语,孩子们在一起嬉笑打闹。这样的画面,原是极静好,极美满的,他却觉得,有哪一般心绪始终蹉跎在了心底,仿佛经年不肯晕开。   旧人未去,新人又来,已是这般幸福,还有什么多余的奢望呢?果然是人心不足,饱腹思那啥,乱想一气罢了。   擦拭过了画卷,叶鸿悠动手打理那几个纸盒,盒中物事没有哪般稀奇,不过一些书本稿纸一类。他正要打开倒数第二个纸箱,却听得院外有人叫门。   透过那简易的门镜看去,门外是几个身着号衣的兵士,看服饰是定北军中的。叶鸿悠以为这是两位将军遣来接他和钟雪怀去军营的,不免有些微的窘迫。都怪他二人整日散漫,收拾了这么许久,行李却还没有打理好。他尴尬地请那几个兵士进门,不料那些兵士却婉拒了,并且捧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盒子给叶鸿悠。   原来不是来催促他们启程的。想到这里,叶鸿悠放松了一些,接过盒子,他奇道:“几位小哥,这是什么物事?”   打头的兵士道:“这是陶将军吩咐带给先生的,说是前几日来得匆忙,有一件礼物,忘记拿给先生了。先生好生收着吧。”   叶鸿悠谢了那些兵士,关上浣芳沐雪的院门。手中的物件分量不轻,叶鸿悠把它捧到梅树下的石桌上放好。   陶如风送他礼物?会是什么?   疑惑地将盒盖掀开一个角,叶鸿悠囫囵向里一望。那似乎是一只摆件,是一尊精致的微缩的建筑。叶鸿悠双手将那物事捧出纸盒,细看之下,却是既惊叹,又无奈。   那确凿是一方微缩的建筑,屋宇是极熟悉的,正是浣芳沐雪。做工很是精细,也是分外地真实,一片片青瓦,瓦菲与积雪,门上的小镜和那块雅致的匾额,院中红梅点点似血。还有——呃……栩栩如生的……人像?   是他病愈后的第一天,钟雪怀硬拖他堆雪人,还把雪人的脸画成了他的模样。他意欲销毁,未果,两人围着雪人好一番斗智斗勇的情形。他们都笑得见牙不见眼,繁文缛节全部抛诸九霄云外。想来彼时他们相识不久,本该敬重礼让,但抛开尘世的所有烦恼与遗憾,纯然嬉闹,却好似二人再平常不过的情态了。   这礼物虽好,可也奇怪的很。正思量,忽见那摆件的底部翘起一个边,却是一张笺纸,写的是:   寒蜩鸣岁晚,别恨鸟惊心。廿载思君不到,家书抵万金。纵有手足情深,奈何天地不仁,信手覆舟楫。山河风飘絮,身世雨打萍。   客路里,梦邈渺,空酸辛。岂料山回路转,柳暗复花明。刘郎已恨山远,谁悲失路之人,犹来莫相弃。暮笛苦无翼,飞声报君卿。   有着七八分相似的字迹,那是两只手隔着山河,年华,生死,交握在一起。   哥哥。   你在那里,我走向你,不辞冰雪。   一纸《水调》之后,还有几页龙飞凤舞的大字,乃是陶如风向他细细解释定北军如何救下那些前朝遗老的子女。原来那个喧嚣如死的静夜里,叶鸿悠在他兄长的住所所见的无头尸首确乎是真实的,有秋后枭首的大奸大恶之徒,也有这水深火热的世道里,飘零而死的苦命人。定北军麾下忠心耿耿的武士打点了一切,找到那些或如履薄冰,或相羊自在的前朝遗子,秘密保护他们离开,再寻来适合的尸首,砍去了头颅,换去衣衫,再一把火焚去。   那些取下的首级,被动了一些手脚送往皇都,以定君心。原来陶如风军中有一参将乃是做面雕的手艺人出身,他为每个前朝遗子□□,覆于代替者的面颊之上,再弄得血肉模糊,却是足可以假乱真。而叶鸿悠手中这尊摆件,正是出自那人的手笔。想来那一夜钟雪怀和两位将军坦白身世后,定北军的兵士在浣芳沐雪外守护他二人,才会看到他们纯然嬉闹的一幕。   许多年后,那一幕在彼此的心目中,当成永远凝止的画面。人这一辈子,肯记得清的,能记得清的,值得记清的,原就是一生所历种种,其中极微小也极珍贵的浮光掠影罢了。   他就这样赏玩着那尊面雕,不觉院门已经被轻轻推开。钟雪怀进到院中,手上提了大包小包的物事。   “早知你要买这许多东西,我便和你一同去了。”叶鸿悠说着,把那人手中的东西接下来。   钟雪怀轻哼一声:“路痴便不必去抛头露面了,省得我转头挑一把蒲扇的功夫,人便丢了。”   至于么——   叶鸿悠假作了些辞色方要反驳,钟雪怀却对他摆摆手,“闲言少叙了。屋子收拾得怎么样?晚一会便要来客了。”他瞥了一眼桌子上的面雕,眼中露出些许惊奇,想来那面雕制作确凿精良,一砖一瓦的比例都是一分不差,以钟雪怀学画十余年的眼光看去,也觉得无处挑剔,“这是什么?”   叶鸿悠道:“陶将军差人送来的。”他见钟雪怀喜爱得紧,便微笑道:“钟先生若是心仪,这面雕便送你……”他没再说下去。离开这浣芳沐雪,他一个外人纵有百般不舍,也不如居住于此十数年的钟雪怀来得难过,这可是,那人的家啊。若得这尊面雕作为念想,也是好的。   不料钟雪怀看了他一眼,道:“暂时先不必了吧,反正我们要结伴北上,这物事想来重的很,我可不愿巴巴地背着。”这言下之意便是,等将来安顿下来,这面雕还是要归他钟雪怀所有,只是这漫漫旅途中,却少不得叶鸿悠替他做苦力负着重量。   这算是……撒娇?   太可怕了。叶鸿悠这么想着,赶紧岔开话题:“你说今晚有客,是什么人?”   钟雪怀卖了个关子:“一会便知道了。”   ***   天暗下来。   这个冬夜一如往昔,冷得干巴巴的,但任凭寒冷再刺骨,却冰冻不了充溢着盈盈暖意的人心。正如世道再艰辛,却也阻不住至亲至爱之人,风一更雪一更地踏过万里山河,只为给你送一碗滚烫的汤羹。   薄暮暝暝,雪却停了,月出来了。   两人在灶房用了晚饭,叶鸿悠正洗碗,却听得浣芳沐雪内一片喧哗。   推开灶房的门,冬至那日梦中的景象,仿佛真实地铺展在了眼前。没有了深秋时节满地的赤金落叶,代替的是满地素白的雪和飞舞的红梅。至于声响——   整条街人家里的大小孩童,都聚拢到浣芳沐雪小院里来了,几位母亲也在角落里的梅树下敛衣端坐,三五白髯老者或品茗或闲谈,时而哼唱时新的桥段……一切都那梦境中,如此相似——   孩童依旧跑了满屋满院,厚实的小棉靴踏在满地积雪上作弄出咯吱咯吱声——   依旧无忧无虑地嬉闹,雪球团得紧实,掷出去便夹带了呼呼的风声——   玉碎珠落般的笑声——   牙牙学语的幼儿糯糯学舌的含混童声——   还有烟火窜入天幕时尖锐的哨鸣一般的擦声——   烟火?   叶鸿悠看向钟雪怀,后者手中正拈着一支熏香,点燃一支大炮筒的引线。   燃烧处发出“嘶嘶”之声,火星一追一逐地向前跳动,烧着的引线随着火花的推挤上上下下地抽动。   “砰!”   一声尖锐的爆响,一支礼花蹿向天空,夜幕中划过一条笔直的,金色的痕迹。孩子们仰起脸,叶鸿悠也跟着仰起脸,一同等待那粒烟火以最梦幻的方式,死亡,新生。   人本是烟火,生于极致,灭如死灰。一星花火的行藏映在世人的眼中是一霎的生趣,喜怒哀惧万象情愫,看在别人的眼里,就是如画隔雾般的一台戏——   可就是这一台戏,又有哪个不是甘愿沉沦其中?我们动过情,爱过山川草木也爱过心中那个人,我们也恨过,怨过,怕过,心心念念地盼过——   那一点金色越升越高,天幕是如此浓黑,星点的光芒隐入其中,一下子就被吞没了,看不见了。   “是个哑炮吧!”一个快嘴的孩子嚷道。   话音刚落,那不知已经窜起多高的烟火猛地绽开,七彩的火星将半壁夜空映地明亮刺目。   “好哦!”孩子们齐声叫起来。   “你可够慢的”,不知何时,钟雪怀走到叶鸿悠身边,“若你日后娶了一位急性子的姑娘,她岂不日日罚你跪洗衣板,到时候可莫怪兄弟不替你求情。”   “别胡说了。怎么想起买烟火?”   “孩子多么,图个热闹。”   叶鸿悠想,钟雪怀……是真的很喜欢孩子,想来日后安定下来,他有了家室,必定要多多生养几个孩子,一个个都养成混世魔王。现下那魔王头子依旧如梦境中一般,在院中支起方桌,把前几日收拾出来的各色玩具,画册,还有今早在珍珠阁卖的糖果,一一分给大大小小的孩童。   一个妇人朝他的方向走来,仔细一看,是那日在府衙后门为他指路的妇女,他记得那孩子葵花一样明丽的大眼睛。钟雪怀告诉他,这妇人夫家姓姜,是个做瓜果生意的,与他做了多年邻里。她是个小书商的女儿,出阁之前也是饱读诗书的。见她走近,叶鸿悠忙行礼:“姜嫂。”   姜嫂道:“那日给先生指路,万幸没有害得先生被那些恶奴捉去。妾身见了榜文,还当先生真是凶徒,只是一见先生的面目,便知那榜文是恶人捏造。我家官人起先骂我妇人无知轻信,不过听说先生是钟先生的朋友,还让我带一句赔礼的话呢。”   叶鸿悠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见钟雪怀抱着那孩童走来。姜嫂接了小豆豆,一笑离去。钟雪怀道:“我还担心你怕见人,特地给你准备了一样物事,想来是用不着了。”说着,他背在身后的手拿出两个圆圆的东西——   面具——   一个红色的猪面具——   一个白色的小丑面具——   不等叶鸿悠说什么,钟雪怀便上前一步,亲自帮他戴上了红色的猪面具,又道:“那日听你讲,你和你兄长小时候戴过的两枚面具,当时只觉得熟悉,过后才想起来,我还真的有这么两个面具。”他扯着袖子把叶鸿悠拉到小院的一角,靠近杂物房的地方,那个角落的雪被扫净了,地上放着一个纸箱,是他午后来不及收拾的两个箱子之一,也是梦境中,庆州吴家村的小姑娘凤儿捧着的那个装满了面具的箱子。   “你竟……真的有。”叶鸿悠解下面具,捧在手里细看之下,发现那枚面具油彩都剥落了许多,色泽也不再鲜丽,显然并非新近所做,倒是与他丢在大哥家那个更加肖似了。   “我……我欢喜你手里这个,和我换一换罢?”这一次,他说什么也要抢到那白色的小丑面具,他不能再让旁的人替他承受苦难,哪怕那所谓的“苦难”,不过是邈远得不知今夕何夕的岁月以后,天地赐给人间的一点污迹。   “你莫不是,还觉得这白色的面具不吉利?”钟雪怀道,“都说了,业孽都是人作的,和神灵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不要相信,世上真有相克的说法,呼……”他吁出一口气,“真想见见你的兄长,听说这一家里,若是夫妇之中,有一人过分的伶牙俐齿,另一人便多半沉默寡言。我在想,你们家里,是不是你把所有该思量的不该思量的全都混作一气胡乱想了,而你大哥便少些心肺罢?”   叶鸿悠苦笑:“钟先生,别开玩笑了。”   那人却道:“我没有名字的么?”   叶鸿悠深深看向对面的人,真心唤了一声:“雪怀。”   ***   夜越来越沉,雪又舞了起来。   声如鼎沸的浣芳沐雪沉寂了下来,里面一个人影也不见。   方才,一群孩子闹得天昏地暗,缠住他和钟雪怀两人不放,他好容易脱身出来,冲孩子堆里的钟雪怀眨眨眼,推开院门出去了。那人无声抗议,无奈力不从心。叶鸿悠摇摇头,他想去看看梦里那条河堤。   循着模糊的记忆,叶鸿悠穿过已经静谧得落针可闻的坊巷,渐渐走近了河岸。岸边林木萧萧,没有大片大片的金黄。寒江之上,闻不得渔歌欸乃,闻不得倦芳楼的歌姬缱绻的清歌,闻不得那络绎的人潮与千言万语。冬夜的河水有一种冷凝欲死的平静,仿佛万事万物都可以吞没,万事万物都可以抹杀。雪飘飘摇摇,有的落入寒江的无边黑暗,再显现不出洁白,更多的却浮于水上,不一会,水面便白了青丝,殁了红颜。   这样的情景,看在叶鸿悠的眼中,却并不如何凄冷,并不如何萧条。   往昔来者,入我梦中。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身后有脚步声。一人白衣胜雪,脸上却带了一个鲜红鲜红的面具。   红色的,小丑面具——   那人开口:“这么晚了,还在外面瞎逛,浪子啊,浪子。”   叶鸿悠道:“不过随意转转。你怎么把那个面具弄成这样?”   钟雪怀道:“自然是朱砂染的,谁让你一看见这面具便哭丧着脸,怎么劝也不肯听,我便依了你的意,把他给弄成红色了,你这便满意了罢?”   说罢他却从口袋中掏出一样小东西递过去。   叶鸿悠奇道:“这是什么?”拿过细看,却是一支拿在手里放的小巧的烟火。   钟雪怀拿出火石,双手轻轻一错打出火花。叶鸿悠手中的烟花蓦地窜起,发出刺耳的鸣响。   “扰人清梦。”叶鸿悠嗔怪道。   那人却一把拉过他的手,两人一起顺着来路往浣芳沐雪跑,“既然惊扰了他人的美梦,还是快些逃掉吧,免得人人喊打。”   “你却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钟雪怀道:“猜的。路痴一个,能去哪里?不过循着动物的本能,饿了找吃的,渴了找水喝。”   叶鸿悠笑:“这熙州城里的水井没有上万,也有千百,你又岂知我偏要到这江边找水喝?”   钟雪怀也笑:“我道你不是找水喝,却是找罪受来得。你冷不冷?”   “还好,你的手还是这样凉。”   “我却不冷。”   “我也不冷。”   熙州城的雪夜没有记住两个半夜不睡胡天胡地地奔跑的傻瓜。   熙州城的雪夜不会记住任何半夜不睡胡天胡地地奔跑的傻瓜。   只是那些傻瓜,确凿地爱过恨过,哭过笑过,痛过怨过。欺瞒过,残忍过,也付出过,牺牲过。   哪怕没有人记得。 第14章 尾声   三年后。   定北军驻地的边陲有一座小镇,镇名映水。   镇中居民大半是伤兵老兵和军属。这样的小镇在紧挨着营盘的平坦区域上还有不少,大的比普通的市镇人口密集些,也有军队驻扎,作为转运物资的枢纽。小的不过是零星村落,农耕放牧,自给自足。   映水镇内有个映水书院,收的自然都是些兵将的子女。那些小孩子大都会些拳脚,不好管束,成日胡天胡地地疯跑玩闹,攘着北地里惯见的风沙,一个两个活像土猴儿。   当兵的父亲们的拳脚,平日里挨不上那些土猴儿的边儿,而那些柔善的母亲们扬起笤帚疙瘩,也不忍心打在那些沾着灰泥的笑脸上。书院的夫子们更难约束住那些皮孩子,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们,总给这些上蹿下跳登梯爬高的野孩子欺负得团团转,摁住这个又跑了那个。   今日那小谁燎了夫子的长寿眉,明日那小谁趁夫子小睡把他的胡子编成了姑娘家的小辫子,后日大家齐心合力谎称灶房走水,诓来上课的老院长给放了半天的假——   叫人片刻省不下心来呐——   只有一个时刻,那些土猴儿们能把屁股安安稳稳黏在凳子上,老实个一时半刻,那便是三年前来书院的叶夫子上课的时候。叶夫子从不会拍桌子瞪眼地教训那些不听话的小子,不打手板,不罚站墙角。不过三言两语,便抓到了泥娃子们的弱点,温言软语说得他们鼻头酸了,眼眶红了,也知道错了,再给些点心糖果作为安抚。   书院的老夫子们,厚着脸皮请教这个年轻后生,小叶先生,你讲话好生厉害,有什么高招,教教我们这些老掉了牙的土爪狸呗?   小叶夫子讳莫如深地抿嘴一笑,家里那口子嘴皮子利索爱作怪,习惯了。   ***   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   年华走得飞快,三年与一须臾,孰短孰长,也未可知。   三年前,他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心情岂是三言两语可以形容的。与胞兄重逢的喜悦,是他一生未曾经历过的巨大的欢喜,难以名状,多少辞藻也描绘不出,多少眼泪,也流不尽。   然而有一个人却对他说,他能把那一刻他眼中所见,心中所想都写……不是,画出来。   那是一幅奇怪的画。明明是平平无奇的映水镇,镇子的牌楼不过丈许高,画到那画里,却成了陡峭不可企及的巨大的建筑,镇名三字,龙飞凤舞,仿佛一不留心,便待挣开束缚,撕开天幕,凭风而去。其后的同样平平无奇的屋宇,却也是一幢赛一幢的巍峨。人物是极渺小的,小得连面目都看不清,只依稀见两个人影携手而立,衣袍翻飞,裹挟在一处。天空有大片大片的留白,点点飞鸿成“一”字阵排列,最近的一只描摹细致地看得清黑白相间羽翎,一张凄惶得近乎狰狞的面目,最远的不过淡墨扫去的一点,虽有似无。   看了这画,叶鸿悠也是哭笑不得,这画意头悠远苍凉,确凿绘出了他当时心绪,只是委实也奇怪了一些。   画这画的是一个奇怪的人。   也是一个对他很重要的人。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小镇的生活是那些名利川之中博弈的人难以想见的平淡舒心。他们的屋舍由定北军中安排,成年人按人头,每人有两间卧房,并上灶房,小厅,成一个小院。叶鸿悠那两间房是一早留好的,所以叶家的院子也大一些。叶鸿悠来了映水镇,自然是和兄嫂一家同住,而钟雪怀一个人住在他那一方小院中。   叶鸿悠一介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做的自然还是他的老本行——教书先生。   他本就十分喜爱孩子,在江南是时候,他一人独居,还收养看顾过几个孩子,何况,他多多少少受了那人的影响,越发地喜爱和孩子们混在一处。   说起那个人啊,他本是几个行当的老板争着要抢夺的对象——绸缎庄的老板请他专门画绣样,家具作坊的老板请他设计雕花的纹路,最可乐的是,有一个多次赶考不成,愤而回乡谋生计的书生,给自己起了个号叫做“花间秀客”,整日摇头晃脑地写着一些传奇话本,俨然他那些传世名作能畅销大江南北,百年之后,还在梨园之间传唱不息。他请那人为他的话本配图画,说是这些话本走红后,还要与他五五分成。   那人却是淡然一笑,一一婉拒,同叶鸿悠一起,在映水书院做了夫子。不过方才那些活计,他也一样不落地做了,今日帮绸缎行绘一幅花样,明日替木匠参详一下小几的浮雕,那些流传于坊巷间的话本,也常有那人的“墨宝”。   一天到晚,还真是得不着什么闲。   生活安逸如此,实在不该有什么抱怨了,只是近来,叶鸿悠却又有了些烦恼。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个正理。   映水镇中,待字闺中的大姑娘,有不少便是倾慕于这温和恬淡的年轻夫子的,绣了并蒂莲的手帕,提了诸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之类的诗句的纸鹤,亲手烘焙的糕点,经常被送到映水书院和叶家的小院。镇东头住着的,脸上长个大痦子的骆婆婆,带着姑娘的父辈兄长敲开叶家的门,也不是第一次了。   只是,所有的礼物、提亲,都被叶鸿悠一一婉拒了。只因心中早已放了不该放的人,生了不该生的情愫。拒绝了那些女子,他嘴上不说,心中却愧疚自责得很——他既非貌比潘安,又非才高八斗,人家如花似玉的姑娘放低了身段主动下嫁,他却不要,岂非打人家的脸吗?   渐渐地有些不中听的话传了起来,有人说,这年轻人忒是清高,不知好歹。有人说,这年轻人不是池中之物,存着王侯将相的心呐,等着夺状元,尚公主呢。还有的蜚短流长,就颇为不堪了,有人说,他叶鸿悠和嫂子关系甚佳,他长相与兄长相似,眉眼之间,却清秀许多,一直不娶,指不定……是吧?   定北军给的庇护不是牢笼,皇帝绞杀前朝遗子的风头一过,那些被通缉的与前朝皇室沾亲带故的人,有的重归故里,有的另谋生计去了,也有的就留在这映水镇。叶遥喜欢边城的宁谧淳朴,决定就此留下来,不过他继承了父辈经商的本事,在附近的市镇做些小本生意,倒是有时不在家中。这戏文里唱的,话本里写的,独守空房的嫂子和小叔子勾搭成奸的故事那是太多太多了,尽管兄弟二人从来把这些风言风语视为无物,但叶鸿悠终究怕带累嫂子的声誉,于是叶遥不在家的时候,他便搬到书院住。   那个人听说了,自然是要他住到自己家里去,不过叶鸿悠不肯。那人说了一次,却也不肯再说第二次,叶鸿悠私心想着,这倒是不太符合那人不达目的便不罢休的性子。这事也是巧的,无怪叶鸿悠不肯住钟雪怀家,实在是……他二人交情已然很深厚,同住并不奇怪,只不过钟雪怀一人做这么多活计,分给他那两间屋中,一间卧房,一间便给他当做储物房,什么半旧的家具啊,等着上色的陶罐啊,堆了一屋子,对了,还有玩具。如此一来,若是叶鸿悠也住进去,两人只有同床共枕了。   这却是……万万不能的。他……他心里有了逾矩的想法,决不能带累那个人,决不能。   每日同进同出,温言笑语,书院之中相互扶持,对他来说,已经够了。他可以终生不娶,只看着他每天与小孩子嬉闹,顺便跟自己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不是不好奇,那个人,为什么也迟迟不成家的。倾慕于那人的女子,比起他的追求者,向来是只多不少的。偶尔辗转梦回的夜,星斗熠耀,好风细细,他的心中也有过一些美好的万中之一的期待,莫非那人一直不娶,是和他存了同样的情愫,等的不过是他一句话语,一声“喜欢”。   可是,就那么简简单单的,在心头萦绕了岁余的一句话,哪里有那么容易说得出口?说出了口,又能怎样?万一,那个人不是……他们二人,又能如何再心无芥蒂地以挚友的名义相交?   叶鸿悠承认,他从来是个畏缩懦弱的人。   这一日放课放得早,叶鸿悠还是住在书院中,只是天光大好,蹉跎室内未免可惜了,他便信步在镇中游荡了半日,回到书院的那件空屋中时,时辰已然不早。   这空屋中除去被褥若干,书本若干外,简直称得上是徒有四壁,却是连锁门的必要都没有。叶鸿悠推开门点上油灯,却见桌边坐着钟雪怀。   那人道:“你这是跑哪儿去了?叫我空等了半日。”   叶鸿悠道:“随意走走罢了,你怎么来了?”   钟雪怀道:“今儿个叶大嫂来找我,叫我劝你回家去住,她是身正不怕影子歪,叫你也别把那些闲言放在心上。不过她也劝了你不少回了,你便是不肯听她的,她只好来找我了。我心里思量,你这人实在顽固,心病忒重,自家嫂子相劝都不肯听,我一个外人说什么,你自然是不会往心里去的,便打消了念头。只不过你独身住这里,也实在无聊得紧,所以我这几日把我那储物房腾了腾,你今晚便住我那儿吧。”   他话中带刺,叶鸿悠岂有听不出来的道理?只是那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若不从,必遭报复,相识许久,这一点,他是再了解也没有了。   二人步行而去,边陲小镇,入了夜没有熙州城的万家灯火,大街小巷静静地蜿蜒着,偶尔路过一些养着狗的人家,那狗警惕地瞄他们一眼,却连吠也懒得吠一声。正值盛夏光景,夏蝉嚖嚖之声,似成旋律,空气中有丝丝缕缕,隐秘的花香,沁人心脾。   静谧。   进了钟雪怀的小院,那院子还叫“浣芳沐雪”,却比熙州城中那方要小许多,院中不再有那棵繁花似锦的梅树,取而代之的是一株老槐。老槐的枝干遒劲得很,张牙舞爪,是一株奇树,槐花在盛夏的静夜中飘散着清香,香远益清。   什么“把储物房腾出来”的话,却分明是在诓他。叶鸿悠无奈了……这人,打的什么主意呢?   那人像没事人一样,推开卧室的门进去了,关门之前道:“我已经把储物房拾掇好了,你睡那两个小木偶中间就行,实在不愿意的话也可以睡院子里,这好好的天阶夜色,也冻不死你。”   他愣了半晌,只好去敲那人的房门。   睡一晚就睡一晚,不算什么。   翌日清晨。   叶鸿悠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人了。穿衣下地,正待倒一杯茶漱漱口,那人已经端着一只脸盆推门进屋了。手巾在热水里浸一下,那人把手里的物事递过去,叶鸿悠方要伸手接,那人又把手缩回去。叶鸿悠堪堪抓住手帕的一角,两人开始了一天之中第一次拉锯。   闹了一阵,叶鸿悠的耐心耗尽,手上力气一松,心道,摔死你,活该。   然而他却不可能真的放任那人一屁股摔在地上,就在那人毫无防备地向后倒时,叶鸿悠一把拉住他手臂,不成想用力过大,那人便一头撞进他怀中。   眼神简直不知该往何处放……叶鸿悠正左顾右盼,忽然觉得腮上一热……   ……   还不到晌午,叶鸿悠就被映水书院的院长赶回了家。院长说道:“我这小地方的书院穷啊,没有那么多砚台给你打,也没有那么多书给你燎,小叶夫子把魂找回来再上课吧……”   进了自家院子,叶大嫂正坐在石桌前,边翻着一本书,边看着侄女叶小念写字。小姑娘团子那么一个,写的字却“豪放”得很,肉呼呼的小手抓着小号的狼毫,在宣纸上挥毫泼墨。见叶鸿悠进门,小东西马上扔了笔,一颠一颠跑过去抱大腿,撅着嘴道:“叔叔你终于回家了。”   讲得好像,他在外放浪形骸,终于浪子回头了一样。   叶鸿悠把她抱回石桌前,一看她的“墨宝”,赞道:“好字!”又道:“小丫头,你可重了。”小姑娘最听不得有人取笑她的体重,叫道:“叔叔你坏。”便挣扎要下地。叶鸿悠把她放下,叶大嫂道:“自己玩去吧,鸿悠你坐。”   叶鸿悠问:“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叶大嫂道:“快的话就明日午后了。”   叶鸿悠长出一口气:“太好了太好了……我今天在家里住。”   叶大嫂惊讶道:“哦?去求钟先生果然有用哦?还是人家有办法,把你这顽固不化的夫子劝回自己家门来了,我可怎么谢人家……不如明晚我做东吧,晚上书院放课了,你去把人家请到家里来吃饭,正好你大哥也回家了。”   叶鸿悠方要拒绝,叶大嫂柳眉一竖,道:“别给我说什么有的没的,明天你必须把钟先生给我请过来,否则你等着小念儿找你的不痛快,她最喜欢她雪怀叔叔了。”说罢她把手里的书往叶鸿悠怀里一丢,又道:“这话本是昨天雪怀借给我的,我瞧着挺有意思,那脏心烂肺的‘花间秀客’,总算写了本好故事。”而后她却诡异一笑,进灶房了。   叶鸿悠细看手里的话本,看了一阵,心情复杂的很。那话本最开头,写一个书生如何如何凿壁偷光,萤囊映雪,苦读之下,却无盘缠上京赶考,一路行乞,寄宿破庙。叶鸿悠私心想着,若照着一般话本的路子,此时该有一位佳人倾慕于他,慷慨解囊,再不济,也会有一幻化人形的狐女鬼女主动投怀送抱,捏个手诀将一个铜钱化作一锭金银资助于他。岂料那穷书生在破庙里遇着的是一个同是进京赶考的文生,二人惺惺相惜,一路扶持到了京城。哪知世事无常,二人双双落第,盘缠已然耗尽了,只得一同出京回乡。一路上遇着洪水淹村,强人打劫,瘟疫流行,一次次地绝处逢生,情谊也越发深厚,情节那叫一个跌宕起伏。叶鸿悠私心评价,这么一个故事,写的却是不错,倒是和“花间秀客”之前的大作不可同日而语。   那么结局呢?结局是,两个书生回乡之后,受到附近一个大镇上书院院长的赏识,做了教书夫子。生计有了着落,还喜结连理,不可谓不圆满。   等一下。   喜结……连理?   叶鸿悠愣住了。这钟雪怀借他大嫂的手把这话本拿给他看,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还有大嫂的行动也是反常,该不会……   当局者迷而已,事已至此,却是再明白也不过了。   第二日晚间,叶鸿悠真的把钟雪怀请到了叶家,一顿晚饭用得宾主尽欢。席间,叶大嫂道:“还要多谢雪怀,把这顽固的读书人劝回家了。不过大嫂还有一事想让雪怀帮个忙。”她不等钟雪怀说什么,径自道:“我这小叔,学识人品都是极好的,长得更是一表人才,奈何不肯娶亲啊。这都有几家的姑娘托了媒人上门了,一次一次地回绝,我这脸面上,可是过不去了。”   钟雪怀一笑道:“这却是劝不得的,人有各自的缘,缘分不到,说什么都是没用的。若娶了一个不称心的,岂不抱憾终生么?”   叶大嫂又问道:“雪怀莫怪我妇道人家多嘴,你来这映水镇也有时候了,竟也找不到可心的姑娘么?”   钟雪怀道:“可心的倒也有那么一个,不过叶兄不娶,我也不好意思先成家,不然,等叶兄选中了意中人,我和他一块成家好了。”   叶鸿悠听不下去了:“我若是一辈子不娶呢?”   钟雪怀道:“爱娶不娶,等人家姑娘都嫁人了,看你上哪哭去。”   叶鸿悠却托腮道:“我若是不想娶姑娘,就想娶你呢?”   一边看着热闹的叶遥张大了嘴:“什……”话音未落,便给自己屋里的捂住了嘴。   钟雪怀道:“不嫁。没有聘礼。”   叶鸿悠却道:“聘礼不是早给你了?那个面雕的‘浣芳沐雪’么,分明是人家将军送给我的。”   钟雪怀道:“勉为其难而已,谁让你把整个镇子的姑娘都得罪光了,看着兄弟就这么打光棍么,我实在怪不忍心。”   后来,叶家的门上贴了大红喜字。   后来,再没有人传叶鸿悠跟嫂子的流言蜚语。   后来,那长长久久的年华,就是后来。   ***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白云端——   仙人垂两足,桂树作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   书声琅琅。   年轻的夫子背着手,微阖双目,穿梭于成行成列的小木桌间,聆听着孩子们的诵读。书声止息,他方要讲几句话,却听得——   叮咚——叮——咚——   清越的摇铃声夹着悠悠的回响,渐次从远处传来,泥猴儿们遂齐声欢呼,三下两下卷起书本一哄而散。   小叶夫子无奈摇头,也走向教席,不紧不慢地拾掇自己的文房四宝。教席上除了几本诗文集,还有一副墨迹崭新的残阳暮雪图。莽莽荒原,孤城如刀,沐雪而立。城头一卷军旗翻飞,掩蔽了半壁斜阳。愁云冷凝处,几点飞鸟惨淡而行,欲追赶南下的同伴。那图意境煞是开阔,也有些莫名的悲意,留白甚多,引人邈邈遐思。   差点忘了,答应了那人要在这幅画上题诗的。半月前那人执意一个人东行近百里到定北军的驻地,自己和兄嫂三人轮番劝说,末了也被他一一摆平,噎得说不出反对的话来,只得放人。带回来那些画儿,俱被街坊四邻要走了,剩下最后这一幅。   思索良久,饱蘸了浓黑,抖腕提下前贤的诗句——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你的书法有进步么,不过字是好字,诗却不是好诗。”   “前贤诗赋,流传经年,怎的就不是好诗了?我便很欢喜这两联。”   “意头太远,太空,悲哀了些。照他这样写,偶然相逢的人事,非得东西离散不成?”   “那也不是个定数,也许有一只飞鸿愿意为一片雪上留下呢?”   “留,能留一辈子吗?”   “是留不了一辈子,但他会留到那片雪化了为止,然后就选这片雪原做埋骨之地,来年春风一过,茔上便芳草萋萋了。”   “……”   “你是问我,会不会留在你身边一辈子?”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天还挺冷……过几日该到冬休日了。”   “我会在你身边一辈子的,说到做到。”   “题的一首烂诗毁了我好好的一幅得意之作……别……唔……你放……再不回家,小念儿等不及开饭了。”   “好,那就回家。”   ——完——